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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恍惚中只有一片黑暗。
忽然间,少年耳边传来了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仿佛有少女甜美的声音在唤他。
他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
那里是另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个丹炉,炉内同样是漆黑一片。
此刻,正有袅袅的白烟自炉顶的气孔中蒸腾上升,令屋中弥散着一股微苦的药味儿。
炉内的彤火怎生熄了?
年方十八的医仙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的春秋大梦瞬间就清醒过来。
微生雾知道炉火一熄,就意味着昨日他与师父共同放入炉内的丹丸已毁,而那些制丹的药材可是自己去祁连山当了两个月野人才凑齐的。
失去了丹丸的少年还未及惋惜,便又是将溜出嘴边的那声感叹生生咽了回去,他看见在打入窗来的月影之地霍然戳着一把银叉。
银叉在月光下绚丽得如浮云流水,尤其是头前那入地寸许的三根钢针似的叉头,更晃得他目中一阵眩晕。
少年骇得打了一个冷战,再抬头看向从窗前跃入之人时,面色已然惨白。
“你要怎样?”
微生雾瞪着警惕的眼睛,向后退了一步,眼见面前之人倏地拔起地上银叉,肩头雄健的肌肉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花枝乱颤。
“我是来取避水丹的。
小徒弟,识相的话就快交出来!”
贼人嘿嘿一笑,如斗大的眸子在月光的暗影里放出诡异的光芒。
“没有。”
看似无畏的少年一摊双手,竟是向着贼人笑了笑,这笑许是为掩盖他缩回袖中颤抖的双手。
没错,面对这样强悍的江湖人士,不会武功的微生雾当然害怕,但他也对面前的贼人充满了憎恶。
因为此人实在欺人太甚,前日师父刚救了他一命,没想到师父刚离开龟谷,他就折回抢掠,恐是一脚还未迈出谷口便起了歹心。
“小子,你不怕死么?
我这三尺银叉可是不长眼睛,这一下去可就三个窟窿,你要不要试试?”
眼见那只森光闪烁的银叉向他袭来,微生雾蓦地咧开了嘴角,口气也随之软了:“哎,大侠别心急嘛,我的意思是说我手里没有避水丹。
哎呀,我刚被这外面的响动吵得从床上爬起来,你看我啊……呵呵,就只穿了这么一件中衣,一看就知道我身上没带着什么东西啦。”
“少废话!”
钢叉顶上了脖子,逼得少年向后退却:“我这里没有,可是并不等于这丹房中没有。
其实,你要的东西就在……”
他语声一顿,挑眼睨向丹炉,“那里。”
“娘的,咋不早说避水丹在这口破炉子里?”
微生雾从唇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侠,您高抬贵手,把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拿开一点儿。”
他边说边抬手去移颈上的银叉,“这东西架在这里,我怎么帮您从炉中取丹?”
一愣过后,贼人挑了挑眉毛,放下那凶悍的兵刃,狠狠道:“哼,你小子要是敢耍什么花样,老子立刻让你变只死鱼!”
“啊哈,是、是是。”
医术高超的少年虽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心中却在骂:你少神气,今天还指不定是谁变成死鱼呢,一会儿待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
微生雾边想着,就走到了丹炉旁边,探手掀开炉盖,又用一旁的火夹小心地从炉心钳出一个八宝如意鼎来。
那鼎三足而立,仅有手掌大小,全身金光闪闪,正中心有一个凹槽,盘子形状,由一个金杆将上面的盘子隔空托着。
可惜那盘子正中,如今只剩下一推粉末。
原本要炼制的回天丹未为成形,已因炉火骤熄而功亏一篑。
不过,微生雾现在可没有长吁短叹的时间,他趁贼人探身来看之时,忽用宽大的云袖向盘中拂去。
瞬间,一蓬灰白色的烟尘如细雪般地洒进暗夜,隔开了微生雾与贼人的视线。
那贼人痛呼一声,捂住了双眼。
“啊,啊啊……”
那贼人惨声嚎叫着,在茫茫的黑夜中听起来就像是杀猪的声音,站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洋溢着讽刺地冷笑:“哈哈,现在你的眼睛一定感觉很刺痛,泪流不止,是不是?
告诉你,不一会儿毒发,你的脸就会溃烂生脓,再过一时毒入五脏,可就回天乏术了。
你要不要现在跪下来求求我,或许我会大发慈悲,救你一命。”
“啊?
好你个龟孙,敢伤了爷爷?
那就是找死!”
看着腰弓得像虾米一样的壮汉,微生雾正得意间忽感一缕疾风袭来,三根尖刺倏地拨开烟雾,闪电般地探向了他的胸前。
他大惊之下本能地侧过肩头,本以为可以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不料那银叉像长了眼睛一般,跟着他的身体骤然转了方向。
想跃身避开,但不会轻功的少年身体动作却比大脑慢了一步。
只在眨眼之间,那尖利的银叉已刮上了少年细嫩的脖颈。
呃,不好!
微生雾在心底惊呼一声,感到那令人疯狂的刺痛,瞬间忘记了呼吸,只是惊恐地瞠着双目,额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如雨的汗珠——好痛,我……我真的要死了?!
死亡的气息如一根怪藤般扼着少年的喉咙。
然而,在那冰冷之物点破了他的肌肤、刺出三滴血珠之后,时间却慢了下来,仿佛是让他体会这死亡来临的痛苦。
然后,微生雾发现不止是时间变慢了,连颈上那锥心的刺入也慢了下来……
一阵清风从窗外徐徐吹入,银叉停在空中,凝住不动了。
微生雾惊愕抬头,顺着那长长的叉柄望去,但见贼人魁梧的身形一歪,砰然倒地。
微生雾一怔之下,又是一惊。
怎料出现贼人背后的,不仅是静静的月色,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笼罩在淡淡的银辉之中,似是从月亮中走下来的仙子。
只见这仙子周身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丝带,及膝的乌黑长发华丽地倾泻在肩后,无风自扬。
眨眼间,连那裙尾也一同飞扬起来,缎面般光洁的白色裙身映着流云的银纹,闪闪烁烁,那样纯净无暇的颜色包裹着玲珑修长的身体,圣洁得宛若菩萨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喉头不由得耸动了一下,忽觉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口甘泉,那滋味比这谷中的朝露还要清冽甘甜。
这丝清凉的感觉来自女子如黛的眉目之间,那如水波般的眼神带着一丝冷冽之感,仿佛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是姑娘救了我?”
看着女子指尖几根细亮的银针,微生雾张开了由于紧张而微微嘶哑的喉咙。
“多此一问。”
女子淡淡呵斥了一句,却听得少年身子一震,然后她转身,冷漠地开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只会救你这一次。”
女子说完,便启步而行。
与她进来的路相同,不是走的门口,而是由那扇被明月映进的窗子而出。
她裙底一步一高,好像是在拾级而上,脚步轻得宛如踏着绵绵云朵。
随着这个动作,她身上的银光仿佛化作了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地碎了一地。
而她只跨上了三步,便已登上半丈余高的窗口。
微凉的夜风冲进窗口,拂起了女子裙上的万千丝带,轻舞飞扬。
“慢着!”
少年握紧了渗出汗的手掌,目光随着女子周身的银光闪烁着。
“什么事?”
女子云裙一顿,头也不回地淡淡问。
微生雾鼓起勇气:“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女子泯口不答,一足顿入空中,忽然伸出如玉的手掌,相互击打了两声。
须臾之间,只见一只矫健的驯鹿从繁星斗转的天边奔来,停在了女子手下。
女子抚了抚鹿头上的白色绒毛,侧身坐了上去。
看见驯鹿头顶上的那簇白毛,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我认得这头鹿!”
女子略带笑意地点点头,瞥了窗内的少年一眼,轻轻蹙眉:“你的脖子还在流血,快包扎一下吧。”
“我的脖子?”
微生雾怔然一笑。
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脖子上痛,一颗心思早跟着这仙姿秀逸的女子飞出了窗口,如身陷泥沼般不能自拔。
这时经女子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脖子刚被银叉所伤,便随手用衣袖拭着流入领口的血迹,笑道:“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根本比不上姑娘的救命之恩。
哦,还未请教救命恩人的高姓大名?”
“即是不会再见,又何必记得。”
女子低头看向她心爱的坐骑,柔声道:“白灵,我们该走了。”
“不,别走!
你走了的话,白灵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白灵会死?”
女子一怔,忽然盯着屋中的少年,眼中由惊诧转为愤怒:“什么,你敢诅咒我的白灵?”
“岂敢。”
微生雾看出女子果然对那头鹿紧张,心中反倒轻松了不少,而在看那头鹿之时深黑的眸子又凝重起来,“白灵,很好听的名字。
可惜,再要不了多久,你体内未肃清的毒就会再次发作,到时候这美妙的名字只能留在木牌上了。”
他边说着边来到窗边,伸出食指在白灵的鼻息上探了一阵,又对怔愣的女子道:“白灵的呼吸时紧时慢,这就是毒发的前兆。”
“你胡乱说些什么?
白灵有没有事,我这个主人会不知?”
“你不信我?”
少年歪头,看着鹿背上那温怒的女子。
“你还不值得我相信。”
女子轻蔑地嗔了微生雾一眼,又温柔地摸了摸白灵的毛,“白灵,告诉他,你到底有没有事?”
那头驯鹿眨了眨如人类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头,将湿热的鼻孔贴在微生雾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对父母般得依恋。
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坐骑,喃喃低语:“白灵,你这是怎么了,千百年来你也从未曾如此,难道这回真的是……病了?”
此话听得微生雾一个激灵,眼中的笑意顿时变为惊讶:什么千百年?
难道这头鹿已经活了千百年么,那这、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么?
他的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满脸褶皱、面皮松弛的老妪,顿时觉得五内翻涌,托着鹿头的手霎时冰凉。
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到那个出尘的女子身上,脑中的幻想登时如镜子一般的碎了——面前的女子是那样清丽脱俗,虽然孤高冷傲了一点儿,可也绝对不像是个老妇人啊?
没错,这女子也许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为奇……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出尘的仙子。
于是少年不再害怕,仰头向着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齿。
“你笑什么,我的白灵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刚才那条命还给我。”
女子从鹿背上跳下来,凝着一对冷月般的秀眉。
“放心,我保证白灵不会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让我来医治它。”
女子瞪着一双灵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复游移,直到把微生雾看得心里发毛,才微微点了下头,“好吧,记得你和白灵一条命。”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灵,并非一日之功……”
微生雾双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来,边走边长吁短叹:“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又怎么了?
一日治不好白灵,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个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听到此处,微生雾忽然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一年都治不好?”
女子眉梢微微一动,突地扬手亮出银针,“那也好办,我就用这银针刺得你全身痛痒,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呃,呵呵,逗你的。
其实也不用那么久,白灵的毒只须十日便可解了,只不过……”
微生雾语声一顿,看那女子没有反应,只得硬着头皮一叹:“在我为他解毒之际,需要另一个人在旁看守着,我怕万一再有贼人前来捣乱,难保不会分心出什么差错,可如今我师父出谷看诊去了,这谷中又只剩我……”
“你不必再说。”
女子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好像一颗星辰在黑夜中点亮,沉吟着打断了微生雾的话,“好吧,十日,不长不短,但愿时间可以来得及。
我就在这里等,为我的白灵守着门口。”
“那事情就好办了。”
没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过来的期许光芒,微生雾心满意足地一笑,别说十日,他只要能和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不过,他现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愿——让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一些。
至于第二步要怎么做,微生雾是好好计划一下的时候了。
翌日天明,微生雾先在谷底采了天隐花蕊上的露水,又兑了新鲜的蜂蜜,再点上几片在祁连山收集来的昙香花瓣,亲自调制了一杯“朝露玉蕊”
,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面前,“我龟谷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脑之效,请姑娘尝尝。”
“嗯。”
见少年递到手边的杯盏,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顺手接下,怎料那杯盏又从她手边溜走了。
将杯盏揽回怀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雾,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说,我可就乱叫了。”
“随便你好了。”
女子淡漠地摇了摇头,清冷的目光与窗口的冷空气一撞,立刻交织在一起。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
莺莺?”
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雾说得自己都快笑出声来了,但他涨着脸使劲憋着。
他旁边的女子则是越听越怒,本清心寡欲的心境被这些名字搅得心神烦乱,正欲转身嗔那少年一眼,却见微生雾一本正经地摇着头:“啧啧,这些都不好、不好。
姑娘这一身仙子气质,就该有个超跃凡俗的名字相配,这名字嘛……定要出众!”
满意地看见那一丝怒火从女子眼中熄灭,微生雾笑着举起手中杯盏:“嗯……就叫‘花魁’吧。”
他话音刚落,但觉手中茶盏一震,眼见一双秀手就拍在杯盏之上,少年忽的转了腕子,“咕隆”
一声,将那一杯朝露玉蕊尽数倒入自己口中。
饮罢,微生雾用衣袖拭去唇边的残液,大赞一声:“真是甘美得很,虽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经气爽了,现在打死几头老虎都不在话下。”
他装腔作势地挥了几下拳头,突然将脸贴近那因羞愤而别过头去的女子耳下,轻声道:“别生气,其实我方才喝下的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污了姑娘的唇,先帮姑娘涮涮杯子而已。
呵呵,那真正的朝露玉蕊还在壶中煲着呢,我就给姑娘端去。”
见女子没有理他,微生雾又补上一句:“哦,对了,花愧这名字……姑娘可是满意?”
他嘿嘿一笑,并不期许着女子答话,转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雪姬。”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谷中泉水流过山涧的叮咚之音。
也许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仿佛在那空灵的声音中真有能净化人灵魂的白雪淌于清流之间,滋润心脾。
这声音登时令情窦初开的少年脑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
此刻,微生雾完全愣住了,心脏跳跃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不受控制的大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永远地记住这美妙的声音,甚至是能够时常听到这声音,把这声音留在身边。
当然,那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在脑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
微生雾摇了摇头,迈着虚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雪姬,好美的名字……
微生雾扬着嘴角,甜丝丝地如含着一块蜜糖。
如今,他用石杵捣着小钵里的草药,动作愈发得缓慢。
窗外残阳如血,风儿撩拨起少年肩头的青丝,而少年的目光没去看那手下被撵成泥样的草药,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夕阳的残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唉,日头东升西落,便已过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梦一样……
他将眼睛闭起,暗暗捏得自己骨节泛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然而在他睁开的眼中却又挂着一丝茫然。
其实,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会好好珍惜与雪姬相处的时光。
自从告诉他名字的那日后,雪姬的话更加少了。
微生雾只道是那样调笑的词语伤了她,而少年却不知道,雪姬其实是想用言语的淡漠掩盖起那颗异常萌动起来的心。
于是,少年失去了调笑的心情,也就不说了。
后面的心愿他虽然还没有完成,可自己却先犹豫起来,看着这样的纯净仙逸的女子,心灵也仿佛得到了净化一般,不忍再用什么计谋来达到自己渺小的心愿。
真的,也许只是这样每日与那个女子朝夕相处便已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少年安慰着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静而过。
每日,他一面煎药制药治疗白灵,一面偷窥着雪姬的一颦一笑。
可他却始终没见女子真正开怀地笑过,在那被银光笼罩的身影中,他只看到一张平静淡漠的绝美容颜,和一双冰雪纯净、无欲无求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是看透了俗世的纷扰之后,沉淀出的沧桑。
有时候微生雾看着她就会想,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经历了尘世的事事非非,最终参透了万事万物、飞升成仙的?
不过,无论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无可比拟、圣洁无暇的珍宝,就像是他梦中一直追逐的那个唤着他名字的身影。
有时候,微生雾因为痴痴地看着那女子,把药煎得滚开了锅、药汁烫到了脚,或者是捣药时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鲜血淋漓,才从恍惚中痛得回过神来。
而在这时,雪姬总会回头来,对着他蹙起柳叶般的秀眉:“快包扎一下吧。”
每次,痴楞的少年都会笑着点头,然后找布条胡乱地在伤处缠绕,只是到了第九日,当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伤到手时,却突然摆手拒绝了雪姬的好意。
微生雾将流着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呵呵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
雪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内脏、用药水泡过,再用许许多多的布条将尸体缠成个粽子,最后放进棺材里。”
微生雾眉梢一扬,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个尸体可以这样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过面容嘛就如厉鬼一般……”
他放缓了语声,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谈到这个“怕”
字,雪姬的娇躯明显一震,而后那平静无波的语声再次响起:“不怕,一张面皮罢了。”
微生雾微微一怔,但见雪姬又道:“我问你,假如我不是长得这幅模样,而若像那……木什么姨一样丑陋,你还会要强留我在谷中十日么?”
强留?!
难道她早就知道了?!
——微生雾垂下的手指不自觉揉皱了身侧的衣襟,心里惴惴不安:难不成她知道我说白灵余毒未清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她留下?
她一直知道我在骗她,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暂且咽下心中疑问,少年勉强挤了笑容出来:“雪姬你这样仙子的美貌,举世无双,怎可与那丑陋的木乃伊相提并论?”
“哦,不能么?”
雪姬突然抬手遮盖了自己的脸。
下一刻,当女人的脸再次呈现在少年的面前时,微生雾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做了什么?!”
雪姬没有说话,唇边忽然漾出了明媚的笑意,似乎因看见少年关切的目光而欣慰。
可是此刻,微生雾又何止是关切那么简单,他,根本是在心疼。
因为他看见了那张原本宛若玉雕的粉颊上霍然出现了一道伤口,从眼角到唇角,形似利剑深割,深得连两侧的血肉都翻卷起来,殷红的鲜血流了半脸,交织成一张淅沥如瀑的血网。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雾气蒙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只觉得那里有把刀子在剜,一向面容和善的五官也跟着扭曲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微生雾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道深深的伤口,心痛且焦急:“就算是我骗了你,你走就好了,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对待自己?”
“嗤”
地一声笑,女子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笑出了声音,淡淡道:“别紧张。”
她说话之间,又用云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仿佛是戏剧中的变脸神技一般,再落下云袖之时,脸上已平滑如初,甚至在那凝脂般的面颊之上还闪着烁烁的银光,好似月光下的水面。
“你看,我现在没事了,刚才也是不疼的。”
雪姬安慰着惊惶的少年,边抬起柔软的手指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痕。
好暖,这手似乎有融化一切的力量……体味到这一瞬的温暖,微生雾如喝醉了一般,真想把自己就这样托付出去,不再龟谷学医了,从此以后,这女子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
只不过片刻以后,从少年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念头瞬间就打破了这样美好的憧憬——雪姬她不是人,否则,怎么会有这般超脱人类认知的力量?
微生雾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后背发了一层薄汗,冷静回想一下,在那一夜这个女人救了他一命之后,他就陷入了她的“迷香”
之中。
就算那日她凭空上窗的功夫,可以用轻功来解释,但那只会飞的驯鹿又怎样解释?
瞬间恢复面皮的事又怎样解释?
她说她不疼的,明明看见那么深的伤口出了那么多的血,会不疼么,怎么可能?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真的不是人?!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里面透着惊恐和畏惧,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他想摒弃掉那些令他困扰和害怕的想法,他想钻入地缝或者掉头跑开,然而,他却逃不开女人追逐的目光。
“别害怕,我无心伤害你,雾儿。”
听得这一声唤,微生雾登时觉得头皮发麻:雾儿,雾儿,她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叫我的?
即使我比她看起来要年轻那么几岁,可也不至于用叫小孩子这样的口吻吧?
这么想着,少年内心的恐惧顿时去了大半,又想起他早就对女子的身份起疑,只是被那美色所迷,一时间就这么冲昏了头,光想着雪姬许是天上的仙子,可未曾想过也有狐狸精的可能。
这从天而降的女子外表上看起来单纯善良,却又隐隐带着沧桑气质,倒是让他猜了几日,也猜不透这女子的心思。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妖是仙?
可她的样子不像是妖怪,但……算了,既然她说不想伤我,就是说我可以直接问了。
想到此处,微生雾大着胆子,抬头问道:“雪姬,你究竟是……”
一语未完,少年如鲠在喉,是那女人眼中投注过来的温柔目光令他无言以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次看穿了少年的心。
他何曾在乎过她是什么,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乎、想方设法地把她留下来么?
尽管微生雾不打算再问,可那一身仙气的女子却忽然抬起长长的眼睫,缓缓开口:“我其实是碧瑶山的仙子,已在山中修身千年。
一月前去祁连山完成我飞仙前的最后一课,结果我与坐骑白灵失散,可怜白灵误踏上有毒的荆草,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
楞了一刻,微生雾才一拍脑门,恍然道:“哦,原来雪姬你真是修身千年的……祖奶奶啊。”
说到最后他故意拖长尾音,双拳一合,这便深深弯下腰去:“失敬,失敬,祖奶奶请受重重重孙儿一拜。”
少年看着脚下,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
“你……”
雪姬气结,感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赶忙羞得别过头去。
不知为何,这个少年的话总能令她那静了千年的心泛起涟漪,她害怕自己的千年功力会毁于一旦,于是在少年面前一直极力克制着,表面上装着一贯的淡漠。
然而,微生雾一抬头,就将那仙子想掩盖的情绪看在眼里,不过他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此刻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灼热。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感情,但是这个女子绝对是他一见钟情的人。
所以,他仍然想要争取,即使谎言被揭穿,即使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惊慌失措,想通了的少年依旧渴望着能用什么办法留下这个仙子。
于是,少年再次咧开嘴角:“我开玩笑的,雪姬姑娘别放在心上,其实我羡慕姑娘还来不及呢!
做神仙多好,不仅来去无踪,还有那些神奇好玩的仙法,我若是也有仙术在身,那……”
“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雪姬接过少年的话来,面上一沉,“雾儿,你小小年纪,就妄动凡心成仙去为非作歹么?”
“你是这么看我的?”
猛然一怔,微生雾惨淡地笑了笑,感觉一颗火热的心忽然被人泼下一盆冷水。
“难道我看错了么?
你先用白灵的事骗我留在谷中,后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盘,这些事实你能否认么?”
雪姬看着黯然低下头去的少年,继续道:“雾儿,我本以为留下来可以度化你,怎料竟令你反而陷得更深。
算了,看在你尚存一丝善心救了白灵,我走前最后送你四个字‘常思己过’,珍重!”
常——思——己——过——
这四个字还在脑中徘徊,雪姬仙子已架着驯鹿飞上了浩瀚长天。
他给不了一个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是仙子,他不能再给编造一个谎言欺骗于她,那样只会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看着她飞天而去。
少年对着天空说完了憋在心里的半句话:“我若是有那样的仙术在身,那就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他苦涩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已僵冷的手掌,茫然若失地望着仙子消失的方向。
他就像一尊石雕般地驻立在原地,一直看着蔚蓝的天际变得阴沉昏暗,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云朵之后。
西风吹尽的时候,也带来了医仙上官凤藻风尘仆仆的脚步。
然而,当他一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想让徒儿奉上一杯热茶之时,却摸到了桌子上的一封书函。
他打开来看,白纸黑墨,字字清晰。
医仙看完,一拍桌案,将那封轻飘飘的纸压在了他宽厚的手掌之下,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叹息:“徒儿啊,你一定要回来继承医仙的衣钵。”
掌心的湿汗融化了黑色的墨汁,在纸上慢慢渲染开来——
“师父,当您看到这封书函之时,徒儿已经走远了,请恕徒儿不孝。
师父曾在龟谷订下万年不变的规矩‘求医者必先答应医仙一个条件’,无非是为了用武林人士的力量来保护咱们自身的安全。
可师父不知,您走后就有贼人趁虚而入,想夺那来之不易的避水丹,徒儿险些丧命于贼人手下,幸得碧瑶山仙人相救。
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些答应条件的人始终赶不及救咱们于危难,故而徒儿要自强起来。
师父,请给徒儿一年时间,去碧瑶山求师。
我那个救命恩人的武功高绝,徒儿定要拜他为师。
有了武功,龟谷之内就再也不怕那些毛贼鼠辈来犯了,师父的医术才可流芳百世,我们才有本钱救人。
师父,徒儿走了,勿念。”
良久以后,垂暮的医者扶着桌缘缓缓站起了身。
那封信函被汗水沾在掌心之上,他用另一手去揭,不经意间看见掌心边缘的三个字,突地心头一紧:碧瑶山?
什么碧瑶山?
天下之间哪里有这么个山名……
医仙踉跄着跌坐回椅子上,眼睛正对上窗棂外黑如锅底的天幕,长叹了一声:“我的好徒儿啊,你究竟去了哪里?”
(完)
番外 之 完本小剧
抬头望去,满目枯枝。
不知何时,在枝条错叠之间竟飘起了零星的小雪。
林间簌簌的响声越来越大,莹白的雪片终于将那些细小的枝条压得颤抖起来,跌落在树下寂寥之人的肩头。
飞鸟背靠着大树,举起手中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又不满足地张大嘴巴颠颠酒壶,贪婪地索取着壶底最后几滴残液,旋即将壶一抛。
那酒壶咕隆隆跃过地上几处坑洼,滚到了一人袍下。
那人弯腰拾起脚边之壶,对着空壶落寞一叹:“这书已经一百多万字了,也该完本了。
春去冬来,转眼都写了快一年了,二百多个日夜,从未有一日断更啊……”
闻言,飞鸟轻声一笑,转头道:“一梦啊,你别长吁短叹了,怎么跟个娘们似地。”
“我本来就是女的。”
一梦扶额,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想来飞鸟说的也是没错,自己这一身长袍及地的,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尤其是她手中这把仿佛还闲秋风不够冷的骨扇,不像个书生,也有三分像那个柳飞扬。
柳飞扬!
想到这个男子,一梦心中一撞,仿佛身体里有一只仓皇逃跑的小鹿,冲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颤起来。
柳飞扬的那些恶迹劣行,纵然令她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那个男子的剑眉星目,一梦不禁又想入非非,目光跟着一片飞雪缓缓下坠,好像那片飞雪是面光碧的镜子,正倒映着一张精致白皙宛如面人玉雕一般的脸。
一梦正出神间,一个紫衣少妇忽然从树后跳了出来,抬手一拍她身旁的男人:“喂,大坏蛋。
我说你啊,说是今天来给一梦庆祝完本的,怎么能空着手,连个礼物也不带一个?”
飞鸟一怔,听她说完才叹出一口气:“紫瑶,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吓到花花草草倒没关系,若吓着小朋友可就不好了。”
“小朋友?”
月紫瑶四下张望,“念儿、茉璇她们也来了么?”
“来了,来了。”
一梦接了话走来,神秘地向紫衣少妇一眨眼睛,“不仅是他们,还有个你内心很想见的人呐。”
“我、我哪儿有想见的人啊?”
月紫瑶的脸上霍然腾起了一片烟花似的嫣红,慌张甩掉一梦的目光,拉起飞鸟的胳膊,“我最想见的这世上只有一人,这不,已经在我面前了。”
她骄傲地看向丈夫,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一梦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面举步在头前引路,一面用骨扇点着自己的胸前,唇边忍俊不禁。
她是作者,自然知道月紫瑶心里那个念念不忘的人始终是他——那个玉树临风的青衣侠客。
几人刚踏出林子,便闻到嗖嗖的破空之音以及衣袂翻涌的猎猎声响。
寻声而望,但见一柄半尺余长的冷刃从茶棚中钻了出来,迅疾如电,而迎上这冷刃的寒剑在飞雪间亦闪出了熠熠流光,随之卷起的冰霜之气仿佛要把这天地间的雪片尽数凝结。
“诶呀,这是为什么呀,怎么就打起来了?”
月紫瑶跳起,奔着那些如刀的雪片直扑上去。
“嗖——”
还未及阻拦,一梦但见一柄银亮的东西从自己眉梢边擦了过去,她刹时吓得面如飞雪,惊魂未定地喃喃:“不至于这样吧,就算是我故意设计的情节,也没让你们两个这么乱来啊。
把我打伤了谁给你们敲键盘?”
“不是有幻魄珠么?
怕什么。”
琳儿嫣然一笑,抬手拍了拍袖中之物。
“幻魄珠?!
呃,那个、这个……世间真的有这东西么?”
眼看着白衣女主从她面前优雅地走过,连作者本人也不相信那东西的存在。
“当然有。”
琳儿霍然从袖中掏出了宝珠,高高擎起,顾不上理会作者,而是向着场中的两个人大喊:“你们真的不要再打了,东西在这儿。
夜教主,有本事过来拿!”
“琳儿,不能给他,这东西是要留着给念儿治病的。”
杨乐天一剑镗开了两把利刃,焦急地回头向妻子一簇眉心。
“念儿的病?”
琳儿愕在当场,“念儿的病不是早已被医仙治愈了么?
乐天,你怎么了?”
妻子的话杨乐天充耳不闻,只将手中傲霜剑斜指长空,他要反守为攻,争取一剑将对手制住。
对面的十余把飞刃又掀起了一阵狂风,打乱了雪花飞舞的方向,杨乐天剑柄一翻,将那些风雪中的利刃全部用剑气顶了回去。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利刃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后,又兜了回来,一把把劲力十足地向前冲去。
它们如逆水游鱼般地向前跃跃欲试,恰撞上侠客如伞般张开的掌风,被震得铮铮作响。
“夜里欢,我与你夺珠,并非是要阻止你这去拿珠子救人,而是这一趟你不能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命!”
夜里欢不理杨乐天的忠告,将双掌猛地一推,令那些悬在半空的利刃向前一蹿,大吼:“我都说了我不会送命,你为什么不信我。”
“好,待你死后,我会告诉第一时间通知沁儿,让你妹妹为你埋骨,在她在你坟前伤心落泪。
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这样的结局才满意?”
“杨乐天!
别、逼、我。”
夜里欢冰眸一眯,立时又一股更烈的风尘扬起,带动空中那十余把利刃一齐向着青衣侠客攻去。
“夜里欢,不要再执迷不悟,你看到的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利刃在杨乐天的额前掠过,刀身上的寒光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格外刺眼,晃得侠客目中一片白芒。
仿佛被这些光蛰了双目,杨乐天在闭了一下眼后,身子也同时向后仰去,却不料在落下时,重重地跌在了一方木板之上。
木板?
不同于土壤的手感,令杨乐天在诧异之下猛然睁开了眼睛,但眼前的白光很快让他再次闭了目。
待再睁开时,他将眼睛眯成一隙,才看清了眼前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正是夜里欢,他一眼便认出。
如今,夜里欢就端然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手中正捏起了一个白瓷的酒杯,在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后,仰头饮下了杯中之物。
杨乐天微微一笑,手掌一撑便要跃起,却不料自己身体如醉酒一般,竟跟着脚下的木板一晃,险些跌坐回去。
他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之地,环目一扫,不由笑了:这江上小舟本就空间狭窄,再加上面前这对坐的二人桌椅,恐怕再难承载他起身之力了。
他这样想着,便又盘膝坐下,抬头去看那个冰人。
这时,恰逢一轮夕阳投射过来,把夜里欢冰冷的轮廓都蒙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薄雾,像是镶了一层金灿灿的边。
从杨乐天这个逆光的角度看过去,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咚!”
地一声,重物落下令小小的桌面一震,也将杨乐天的目光引向了坐在夜里欢对面的女子。
“这是订金,余下的三百两等你取了他的性命再付。”
“好。
给我个理由。”
夜里欢放下酒杯,拿起了桌上沉甸甸的袋子,收入怀中。
杨乐天没有出声,而是观望着二人。
即使隔着三尺之远,他也似乎感到了夜里欢鼻息间呼出的肃杀之气。
好冷的气息,好熟悉……杨乐天心里一沉,而夜里欢却全无表情,仿佛除了对面而坐的雇主这舟上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
面对夜里欢这样的反应,杨乐天突然感觉哪里出了差错,他惴惴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庞,暗暗心惊:奇怪?!
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好端端的在啊,怎么他们似乎看不见我呢?
难道……我是隐身了?
“啊!”
青衣侠客大叫一声,试图唤起面前这一男一女的注意,可那二人真把他当做空气一般,依旧继续着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话题。
“你要理由么,杀手问那么多,只会自取灭亡,你这身气质该是行家里手了,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难道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听到此处,杨乐天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女子虽貌不惊人却说话如此乖张?
她既然有能耐,为何不自己去做,还来买凶杀人?
还有我们的夜老板啊,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做了白道的生意,家里都盖起了几进的院子还闲不够,是闲钱多还是真如那女子所说,闲自己的命太长?
杨乐天诧异地看着夜里欢,却见夜里欢冷冷地笑了:“呵,我的命绝对比你要长!”
他冰睫一扬,冷然盯着对面的女子。
这女子算得上是漂亮,不仅五官端正,在南方那种隽秀的眉黛间还有种北方特别爽朗味道,可惜天下间的女子,在他夜里欢的眼里都是一般模样。
便是在他十岁那天,陆峰不单是封住了他爱笑的那张嘴,竟也莫名其妙地将他的爱情神经一并封住了。
冷酷的面庞、冷酷的眼神,突如一蓬冰雪冻住了佳人的容颜。
尽管头顶是艳阳高照,女子还是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身体,泯了泯唇,又鼓起勇气迎上夜里欢凛冽的眸光,忽道:“你真好看。”
什么,好看?
杨乐天一怔,看了看夜里欢那面万年冰水似的侧脸,即又失笑。
再转过头时,他忽然为女子明眸中那道亮丽的秋波所动,起了玩味的兴致,竟主动探头过去,努力切断二人眸间那条闪电般交织在一起的火线。
“姑娘,你怎不看看我呢,我可比那个夜里欢要好看的多。
来,快转头,看看我啊!”
座上相对的两人对他的话根本没有反应,仍陷入各自思维的空白处不能自拔。
女子那道动情的秋波如穿过空气一般穿过了杨乐天的脑袋,直接触碰到了夜里欢的冰眸里。
而此时,夜里欢那双早已被冰霜冻结的眼睛,也仿佛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在涌动着,他同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的眼睛,隐在桌下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
这一刻,焦灼的空气在那道冰与火相融的眸线上燃烧。
杨乐天也终于放弃了游戏的心情,剑眉一扬,缩回头去。
他不愿破坏气氛,即使有心做个鬼脸,让这具似乎透明的身体引起二人的注意,可他挤了唇角,却做不出更进一步的动作,只得收回这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对此很无奈也很无力,尽管有人说他这样不苟言笑是在装酷。
唉,装酷……想起这个词,他就头大,他杨乐天就是这样的,哪里有装?
虽然像紫瑶那样吐吐舌头没有多难,可是那不是他的风格,也许只有挑挑英挺的眉梢,才是真正的杨乐天。
“你们两个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你这个女人不就是想买凶杀个人么,其实……其实我也可以的。
虽然杀手这个行当我杨乐天是个生手,不过我要做的话,一定会比夜里欢那小子做得好。”
杨乐天自信满满地抓住了女子的细腕。
然而,那女子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由于紧张而下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指腹。
终于,她敛光垂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纷乱的气息。
“算了,那理由告诉你也无妨。
这本书我不想写了,春夏秋冬,写了也近一年了吧,你要是拿了他的命,便将他身上的书也帮我……烧了吧。”
“只是为了一本书,何必要取他的命?”
“因为他看过那书。”
“难道看过书的人都要死?”
“不!”
女子断然否定,猛然抬头,用清冷的眼光迎上这个问题多多的杀手,“要死的只有他一人。”
“你骗我。”
夜里欢心思一动,用他那对看似不会动的冰眸告诉了女子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事情。
女子被那突然炽热起来的眸光烫了眼睛,顿时心房乱颤,而后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努力平静着点头:“对,我是骗你。”
“为什么?”
夜里欢手掌内瞬间多了一把冷冰冰的寒刃。
冷眼一瞥,女子看见了那双面利刃也当没看见,旋即缓缓起身,转头望向即将沉入江心的夕阳,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她看着江面上跳跃着的那些绯红色的粼光,嘴里吐出了低低的声音,仿佛这声音正随着她的心思在平静无澜的江面上飘忽着。
“若他不死,我就……”
她话未说完,突然拂袖一隐,消失在了舟边。
夜里欢见状大惊,慌忙伸手去拉,然那只冰冷的大手却是迟了一步。
他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唯有淅淅沥沥的江水沿着修长的手指洒落回江中。
“淹死了?”
夜里欢怔怔地望向舟边那被他搅得未定的昏黑江水,再也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
而此时,在他的耳边却听到了仿佛空谷回风的声音,一波又一波,仿佛是从那幽深的水底传来——
“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来救我……”
同时听到这诡异声音的还有船上那个隐身的侠客。
杨乐天猛地抬头,正看见江心那道红彤彤的日轮恰在这时尽没江心,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黑漆的大洞。
夕阳的尽头,便是永夜,宛如他的黑瞳。
“夜里欢,那只是个梦境,不是真的!
你若再这样下去,将会万劫不复。”
杨乐天的黑瞳陡然一亮,举剑堪开一柄飞驰而来的利刃。
“对不起,我无法清醒。”
夜里欢迈着大步来到持着幻魄珠的琳儿面前,摊开了手,“谢谢你。”
“琳儿,不要给他!”
远处是丈夫奋力阻拦的声音,面前是夜里欢如冰中烈焰般的双眼,该如何选择?
琳儿拿捏不定,但终抵不过那近在咫尺的眸子。
她从未见过夜里欢的冰眸中有这种眼神,冰冷而多情,复杂却又坚定。
此时,一阵飞雪卷起了白衣仙子乌黑的长发,幻魄珠在她柔滑的掌心中颤动着。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仿佛被什么丝线拉着,温柔善良的琳儿毫无意识的将灵珠伸了出去。
“谢谢。”
夜里欢再次说了这两个字,微动了一下冰冷的薄唇,可在他伸手接过幻魄珠的时候,那颗珠子却蓦地腾空而起。
然后,那灵珠在空中划过一道淡蓝色的火焰,却出乎意料地落入了第三个人的手中。
“谢谢你,夜里欢。”
正在微笑的人立在秋风之中,浮帖在身体上的长袍勾勒出了一个美好的曲线。
“你怎么……”
夜里欢怔在原地。
“我?”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轻张唇齿:“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救我。”
说罢,那人用如那日在船上的眼神再次对上夜里欢的冰眸,浓重热烈的宛如燃烧中的干柴。
“你没事了?
没事了!”
猛然反应过来的夜里欢竟开心得裂开了唇角。
那人也回应一笑,边从云袖下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面色一沉:“这是余下的银两,我要人头呢?”
“这……”
夜里欢窘然失语。
“喂喂,一梦,别玩了,忽悠我们这个纯情的大帅哥可是不厚道的!”
月紫瑶突然夺过了那人手上的布袋。
“紫瑶。”
一梦扭头嗔了一眼,却被月紫瑶趁机扯落了她头上的发簪。
那一头如丝般的长发就这样猝然散开,如瀑布般地泻了下来。
“原来你是个女子啊?!”
飞鸟看得眼睛发直,很想为刚才林间语失道了歉,却又被老婆夺了话去:“这还用问,我早看出来了,我看你是坏蛋加笨蛋,你就是人头猪脑。”
见月紫瑶在一旁嬉笑着戳点丈夫的额头,夜里欢的脸又忽然冷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推到了一梦手中,“对不起,一梦姑娘,那人我暂且寻不到,还没有杀。
这袋子里是你当日所付定金的双倍,不知道够与不够?”
一梦毫不手软地接过夜里欢的布袋,窥到袋中的银白之物,不禁在心底偷笑:哇,这回可发财了!
你这个笨蛋,定是没有去看我当时托梦给你的那袋银子,若是让你发现那里面装的只不过是石子,我就惨了……嘻,这夜里欢果然是个暴发户,没想到这么好骗!
然而,这窃喜却不能表现在脸上,于是一梦压了压砰砰乱跳的心口,好整以暇地道:“算你识趣,人杀不到也就罢了,反正他现在也和个死人差不多。”
“哦?
原来梦姑娘要杀的是那个人啊……”
杨乐天这时也走了过来,听到一梦所言本紧绷着的剑眉霍然舒了,向着面前女扮男装的人轻笑:“那你这回可真是难为了我们的夜教主了。”
“难为?”
一梦露齿一笑,回着杨乐天的话却是看着怔愣的夜里欢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难为他,谁叫他银子多得没处花,坐拥着金山银窝还闲自己的命长,出来做杀手呢?”
“我……”
夜里欢气结,瞪着一梦憋不出半句话来。
“呵呵。”
见夜里欢脸上腾起的绯红之色,月紫瑶不禁嗤笑出声:“原来我们的冰水也会脸红?”
“唉。”
杨乐天向着月紫瑶摆了摆手,“弟妹,你就别取笑他了。
我看这回啊,是冰山遇到烈火喽,这里简直热死人了。
琳儿、义弟,走吧,我们去茶棚那喝口凉茶解解暑气。”
他笑着拉开众人,只留下夜里欢和一梦站在飘摇的风雪中。
过了半晌,夜里欢终于忍不住开口:“一梦姑娘,你知道他在哪儿的?”
一梦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夜某不妨实话告诉姑娘,其实我就算不收你的银子,那个人我也是要杀的。
姑娘既然知道他的下落,就告诉我他在哪里?”
“夜里欢,你不是已经退出江湖了么,安分做你的富商不好么,为什么还要管江湖上的事?”
“不是。”
夜里欢反驳,“杀他,与江湖无关,只是我的一己私怨。”
私怨,原来他还惦记着他妹妹的名节……一梦犹豫了片刻,忽然用骨扇一点黑衣人的胸膛,点头同意:“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让他死。”
“真的?”
“真的。”
看见夜里欢坚毅的脸上瞬时出现了仿佛要杀人的气息,一梦紧张得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怕这种压迫力会令她突然改变主意,或者选择另外一条路。
但她最后还是开出了条件:“我的条件是……你要在此为所有爱着你的人守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孤独终老,可以做到么?”
一梦说完,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那双骇人心魄的冰眸,然而与她料想的不同,夜里欢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愣愣地望着她,目光由肃杀变得柔和,半天才从干裂的唇边流出三个字:“那你呢?”
“我?”
听到这个问题,一梦不禁失笑,“我自然是回去杀他,不,是帮你等着他死,我可不敢杀人。”
“告诉我,吴阴天他到底在哪儿?
不会污了姑娘双手,夜某会亲自去杀。”
“你杀不到的,他在千年之后的另一个世界,我也是从那里来的。”
一梦说着,抓起了夜里欢的大手。
虽然那手上的温度比打在她颊上的雪片还要冰,但她还是努力抓紧了欲怯缩回去的手指,牵着那个黑衣人走向茶棚,“你不信,就去问问杨乐天啊,他也去过我的那个世界。”
“你们遇到了?”
“没有。”
“你爱上他了?”
“没有。”
“梦,那我呢,你爱我么?”
在离茶棚不远处,夜里欢突然驻足,反手拉住了一梦。
尽管他的语声很轻,但一梦却听得真切。
她回过头,很想要他再清楚地重复一遍,不过想想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自己真能留下来、留在自己的书中?
不可能,她始终是要走的,始终是要合上最后一页,把这本书珍藏起来,或者烧了……
爱与不爱,何曾敢言?
她爱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男人、女人,甚至是那些坏人,也都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可即使是万分留恋、千般不舍,也终须有说再见的一日。
在她的世界里,今日是二零一三年的最后一天,很快的,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她也要和《正邪无剑》说拜拜了,她衷心地想说一句:再见了各位读者,再见了书中的各个人物,一梦永远爱你们,永远都爱……
“告诉我,有没有想过为我……留下来。”
夜里欢执着的眼神,仿佛有望穿秋水的力量,想不到那一对冰眸竟在融化后也能出现那样炽热和深情的目光。
一梦被感化了,周围的每一片雪花好似都开放出一朵盛洁的白莲,令她的身体飘了起来,仿如沐浴在纯白的花海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