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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应该派人去天香坊打听一下伊稚斜他们的去向,可在长安城一向行事谨慎的我却没有做本该做的事情,只是尽量减少出门,日日待在园子中练习吹笛,或与姑娘们笑闹着消磨时间,我是在刻意忽略和忘记吗?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敢面对。

  心中有感,只反复吹着一个曲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知是不知呢?

旧愁加新愁,心内越发彷徨。

  窗外一个声音道:“本不想打扰你,想等着你一曲吹完,可怎么没完没了?”

说着叩了几下门。

  我搁下笛子:“门没有闩,请进。”

  霍去病推门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随手把玩:“你刚才吹的是什么?

听着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子。”

  幸亏你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我暗自松口气,夺过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么事?”

  他仔细打量着我:“来看看你可好。”

  我振作精神,笑了笑:“我很好。”

  他笑着反问:“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门就是很好?”

  我低头道:“我乐意不出门。”

  他忽然探头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问:“你问我要的那些书是给李妍看的吗?”

  他话题转得太快,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些书,身子微侧,扭转头,轻应了声“是”。

  他在我耳边低声问:“你看了没有?”

暧暖的气息呵在我耳边,半边脸滚烫。

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开他。

  他手支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从榻上跳起来:“我要忙事情去,你赶紧离开。”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叹道:“女人的脸比沙漠的天气变化得更快。

刚刚还晴空万里,霎时就沙尘漫天。”

  我一言不发地拉开门,盯着他,示意他快走,他脸色一整,神色冷然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正欲关门,他却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说:“你冷着脸的样子让人心里越发痒痒。”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

的一声摔上门。

  还满心恼怒地想着霍去病,门口又是几声轻响,我无奈地斥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红姑纳闷地问:“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我忙笑着开门:“我被人气糊涂了,刚才的火可不是向你发的。”

  红姑笑起来:“发发火好,你都蔫了两三天,今天倒看着有生气多了,随我去园中逛逛,我们边走边说,这么好的天气坐在屋子里未免辜负。”

  我忽地惊觉,被霍去病一闹,我光忙着生气,堆积几天的满腹愁绪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吗?

  红姑看我立在门口愣愣发呆,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别胡思乱想了,想些正经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笔账,看余钱可以再买一个园子。

你的意思如何?

我打算……”

我和红姑一面在园子里散步,一面商量着歌舞坊的生意往来。

  “陈郎,求您不要这样,不是说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吗?”

秋香一面挣扎,一面哀求,正欲强抱她的男子却毫不理会,仍旧十分无礼。

  我和红姑对视一眼,都有些生气,把我们歌舞坊当什么了?

现在就是长安城最下流无赖的权贵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敛几分,今日倒撞见个愣大胆。

  红姑娇声笑道:“出来随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儿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个你情我愿才有意趣,小郎君若真喜欢秋香,就应该花些工夫打动她的心,让她高高兴兴地跟了你,方显得风流雅致。”

  男子放开秋香,笑着回头:“讲得有意思,可我偏觉得不情不愿才有意思……”

我们眼神相遇时,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转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闻,急急前行,他几个纵跃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挥手打开他,再顾不上避讳,也快步飞奔起来,他在身后用匈奴话叫道:“玉谨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说着语声已经带了哭腔,女儿腔尽显无疑。

  我停住脚步,却仍旧没有回头,她走到我身后,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就我一个人胡闹着跑出来玩,单于没有在这里。”

  我转身看向她,两人都细细打量着对方,半晌无一句话。

红姑看了我们一眼,带着秋香快步离去。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在长安城都这么无法无天,竟然调戏起姑娘来。”

我笑问。

  目达朵猛然抱住我哭起来:“他们都说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为什么於单临死都指天发誓说你已经死了?”

  我以为我已经够坚强,眼中却还是浮出点点泪花,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於单……於单临去前,你见过他?”

  目达朵一面掉泪一面点头:“单于刚开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们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让我去问你的下落。

可於单亲口告诉我,说你的确已死,他把你的尸身葬进流沙中。”

  我拿出绢帕递给她,却半晌都没有办法开口问於单被捉后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这里卖歌舞吗?

要多少钱给你赎身?”

目达朵抹着眼泪说。

  我看着她暖暖一笑:“这个园子是我的,我是这里的坊主。”

  目达朵拍了下自己脑袋,笑起来:“我真笨,这天下有谁能让姐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扔他一枚我们的‘痒痒钉’,痒死他!”

  我嘴唇微抿,却没有笑出来。

目达朵的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姐姐,单于没有杀於单,於单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声:“病死的,是吗?

於单和我们从小一块儿玩,他身体有那么差吗?

我们大冬天把他骗到冰湖里,我们自己都冻病了,可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目达朵急急解释道:“姐姐,是真的。

单于要杀於单,捉他时就可以杀,可单于下过命令只许活捉,否则怎么会追一个人追了几天几夜?

而且,你不知道单于得知追你们时已经误伤了你,气得脸惨白,我从没有见单于那么生气过,吓得追你们的几千勇士全跪在地上。

而且单于一直不肯相信你会死,一遍遍追问於单你是怎么死的,可於单讲得活灵活现,单于派人从匈奴找到西域,通往汉朝的各个关口都派了重兵,却一直找不到你,后来我们就相信了於单的话。”

  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这些,就算於单是病死的,可还有我阿爹和阏氏,难道他们自己想自尽?

这些事情都是谁造成的?

他虽未杀他们,可他们是因他而死。”

  目达朵含着泪,摇头再摇头:“姐姐,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太傅为什么要自尽,单于一直在说服太傅留下帮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单于放他走,可他为什么要自尽呢?

记得那天我刚睡下,突然就听到外面的惊叫声。

我赶紧穿好衣服出了帐篷,听到众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阏氏自尽了’。

没一会儿,又有人哭叫着说‘太傅自尽了’。

我因为想着姐姐,顾不上去看阏氏,一路哭着跑去看太傅,却看到单于飞一般地跑来。

估计单于也是刚睡下,匆忙间竟连鞋都没有穿,赤足踏在雪地里,看到太傅尸身的刹那,身子踉跄,差点儿摔在地上。

众人吓得要死,齐齐劝他休息,他却脸色苍白地喝退众人,在太傅尸身旁一直守到天明。

姐姐,自从单于起兵自立为单于后,我本来一直都是恨单于的,恨他夺了於单的位置。

可那天晚上,我看见单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内,当时帐篷外下着大雪,我们笼着火盆都觉得冷,可单于居然只穿着一件单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动不动,他的眼睛里没有高兴,竟然全都是痛苦凄楚,天虽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

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觉得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觉得他比於单更适合当我们的单于,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绝对没有欺哄姐姐。

单于后来还不顾所有重臣的反对,执意下令按照汉人的礼仪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着心,我紧摁着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

当年在祁连山下听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时,也是这么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

而那一幕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单丢下我后,我没有听阿爹的话去中原,而是隐匿在狼群中,费尽心机地接近阿爹。

凭借着狼群的帮助,我成功地躲开一次次的搜索,我以为我可以偷偷见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带他一块儿逃走,可当我就要见到阿爹时,却听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当时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积雪直没到我的膝盖,可老天还在不停地下。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惨白的。

於单死了,阏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

我大哭着在雪地里奔跑,可是再不会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现。

脸上的泪珠结成冰,皮肤裂开,血沁进泪中,结成红艳艳的冰泪。

  十二岁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后力尽跌进雪中,漫天雪花飞飞扬扬地落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大睁着双眼看着天空,一动不动,没有力气,也不愿再动,雪花渐渐覆盖了我的全身,我觉得一切都很好,我马上就可以再没有痛苦了,就这样吧!

让一切都完结在这片干净的白色中,没有一丝血腥的气味。

  狼兄呼啸着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点点挖掉,想用嘴拖我走。

可当时的他还那么小,根本拖不动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个身子护住我,不停地用舌头舔我的脸、我的手,想把温暖传给我。

我让他走,告诉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时赶到,他就会冻死在雪地里,可他固执地守着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一想闭眼,他就拼命地用舌头舔我。

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像,可眼睛里蕴涵的意思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要我活下去。

我想起答应过阿爹,不管碰到什么都一定会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地活下去,因为阿爹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我活着。

我盯着狼兄乌黑的眼睛,对狼兄说:“我错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幸亏狼群及时赶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猎物的热血让我的手和脚恢复知觉……   我蓦然叫道:“别说了!

目达朵,对你而言这只是一个个过去,可这些都是我心上的伤痕,曾经血淋淋,现在好不容易结疤不再流血,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把结好的伤疤全部撕开?

你回去吧!

如果你还顾念我们从小认识的情谊,就请当做从没有见过我,早就没有玉谨此人,她的确已经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目达朵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只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离开匈奴前,我、於单、日磾、目达朵四人最要好。

因为阿爹的关系,我和於单较之他人又多了几分亲密。

於单、日磾和我出去玩时都不喜欢带上目达朵,她一句话不说,一双大眼睛却总是盯着我们,我逗着她说:“叫一声姐姐,我就带你出去玩。”

她固执地摇头不肯叫我,鄙夷地对我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说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

但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她总跟在后面,甩也甩不掉,日子长了,我俩反倒好起来,因为一样地固执,一样地飞扬娇纵,一样地胡闹疯玩。

当我决定自己的年龄后,让目达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后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

我还纳闷她怎么这么好说话,从於单那里才知道原来她觉得一声姐姐可以换得我以后事事让着她,她觉得叫就叫吧!

  几声“姐姐”

叫得我心中一软,我放柔声音道:“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

  目达朵默默想了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见单于,我不会告诉单于我见过你。”

  我握着她手:“多谢,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目达朵开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顾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来玩了。”

  我笑道:“我带你四处转转吧!

再让厨房做几个别致的汉家菜肴给你吃,就算告别。”

  目达朵声音涩涩地问:“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回头处,一步步足迹清晰,可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苦涩地说:“我希望不要再见,我和伊稚斜绝不可能相见时一笑泯恩仇,而你已经选择了他,如果再见只怕你会左右为难。”

  目达朵的脸立即烧得通红,又是惭愧又是羞赧地低头盯着地面。

我原本的意思是说她选择了伊稚斜做他们的单于,可看到她的脸色,心中一下明白过来,说不清楚什么滋味,淡淡问:“你做了他的妃子吗?”

  目达朵摇摇头,轻叹口气:“单于对我极好,为此阏氏很讨厌我,像这次来汉朝,没有人同意我来,可我就是想来,单于也就同意了,阏氏因为这事还大闹了一场。

可我仍旧看不清单于心里想什么,不过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愿意。”

她说着有些惭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来,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欢就是喜欢,想嫁就是想嫁,从不会讳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觉得有什么羞人。

“不用顾及我,你虽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给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

只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面的一天。”

  目达朵有些恐惧地看着我:“你想杀单于吗?”

  我摇摇头,如实回道:“目前不会,以前非常痛苦地想过、挣扎过,最终一切都慢慢平复,以后……以后应该也不会,我只盼此生永不相见。

目达朵,其实不是我想不想杀他,而是他想不想杀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彻底,否则他会害怕和担心。

就如他宁愿在我阿爹自尽后痛苦内疚,也不愿给我阿爹一条生路。”

  目达朵神情微变,似乎明白些什么,口中却不愿承认,依旧固执地说:“单于没有想让你们死,他下过命令的,没有……”

  我苦笑着说:“你怕什么?

还怕我真去杀他吗?

他想杀我很容易,而我想杀他谈何容易?

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国的单于,我若要杀他就要和整个匈奴帝国为敌,那我这一生就只能为这段仇恨活着。

阿爹只希望我找到赠送芍药的人,用才智守护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费尽心机纠缠于痛苦。

目达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会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你根本不必担心他。

只怕他一旦知道我还活着,我能不能在长安城立足都很困难。”

  目达朵眼含愧疚,郑重地说:“我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还活着。”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

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会一直很开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开心。

三十晚上我从小淘腿上解下的绢条让我开心了一整个晚上,九爷请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让我去看你。

我在想,是否以后会有很多个第一次,很多个……   将绢帕收到竹箱中,仔细看看,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一小沓。

不知道这些绢帕上千回百转的心思何时才能全部告诉他。

  先去给爷爷和石风拜年,陪爷爷说了大半日的话,又和石风斗嘴逗着爷爷笑闹了会儿,方转去竹馆。

  刚到竹馆就闻到隐隐的梅花香,心里微有些纳闷,九爷平常从不供这些花草的。

  屋子一侧的案上放着一只胖肚陶瓶,中间插着几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儿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开,花朵又结得密,开得正是热闹,看着生机盎然。

  梅花旁相对摆着两只酒杯、两双筷子,一只小酒壶正放在小炭炉上隔水烫着。

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弯了起来。

我凑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爷从内屋推着轮椅出来:“梅香闻的就是若有若无。”

  我回头看向他:“不管怎么闻怎么嗅,要紧的是开心。”

  他温和地笑起来,我背着双手,脑袋侧着,笑看着他问:“你要请我吃什么好吃的?”

  他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请我坐到胡桌旁,给我斟了杯烫好的酒:“你肩膀还疼吗?”

  我“啊”

了一声,困惑地看着他,瞬间反应过来,忙点头:“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我又连连摇头:“就还有一点儿疼。”

  他抿着嘴笑起来:“你想好了再说,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么动作和话语两个意思?”

  我敲了下自己的头,没用!

摸着自己的肩膀:“没有先前疼了,不过偶尔会有一点儿疼。”

  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冻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的什么?

难怪你不是嗓子疼、头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头转动着胡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着一丝窃喜。

  石雨在门外叫了声“九爷”

后,托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扣了盖子的大海碗。

他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爷面前各自摆了一个海碗。

  我掀开盖子,热腾腾的白色雾气和扑鼻的香气一块儿飘了起来,我纳闷地笑问:“大过年的,难道就招呼我吃一碗羊肉汤煮饼?”

  九爷微笑不语,只是示意我尝尝是否好吃。

碗中的饼白如脂,上面漂着嫩绿的葱花,一见就胃口大开。

我喝了一口浓汤,惊喜地眯起了眼睛:“这滋味和平日吃的不一样。”

  九爷还未开口,石雨嘴快地说:“当然不一样了,姑娘上次随口说了句长安城的羊肉不好吃,九爷就惦记上了。

羊可是敕勒川的活羊,为了让姑娘清晨喝上最鲜美的汤,九爷昨儿晚上可一宿都没睡踏实,还有这饼子是……”

  “石雨!”

九爷视线扫向石雨,石雨朝我眨眨眼睛,用嘴形无声地说了句:“你可要用心品。”

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子。

  我看着九爷,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碗羊肉汤煮饼是你亲手做的?”

  九爷平静地说:“金银珠玉你又不在乎,只是想用这碗羊肉汤煮饼恭贺你的生辰,祝你福寿双全。”

  我低声道:“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

  他温和地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这个特别的日子,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就用这个日子吧!

去年的今天我们重逢在此,是个吉利日子,又是一年的第一天,以后每年过生日时,千家万户都与你同乐。”

  我声音哽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捞起汤饼吃起来,他在一旁静静陪着我吃。

  羊肉汤的滋味香滑,喝到肚里,全身都暖洋洋的,连心都暖和起来。

  吃完羊肉汤煮饼,两人一面慢慢饮着酒,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酒量很差,不敢多喝,可又舍不得不喝,只得一点点地啜着,我喜欢两人举杯而饮的微醺感觉,温馨的,喜悦的。

  冬日的天黑得早,刚过了申时,屋内已经暗起来,九爷点燃了火烛。

我心里明白我该告辞,可又磨蹭着不肯离去,心里几番犹豫,最后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笑说:“我最近新学了首曲子,吹得比以前好听。”

  九爷含笑说:“你还有空学曲子,看来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忙,是什么曲子?”

  我稳着声音:“我吹给你听,看知道不知道。”

  他取了玉笛出来,又用干净的绢帕擦拭一遍,笑着递给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握着玉笛的手轻轻颤抖,隐在袖中好一会儿,方把笛子凑到唇边。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已经练了千百遍的曲子,此时吹来,却是时不时地带着颤音。

吹完后,我头仍旧低着,握着笛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唯恐自己的一个细微举动都会打碎一些什么。

  寂静,死一般地寂静,静得空气都胶凝在一起,火烛的光都不再跳动,似乎越变越暗。

  “听着陌生,曲子倒是不错,可你吹得不好,天快全黑了,你回去吧!”

九爷清清淡淡,水波不兴地说。

  咔嚓一声,还未觉得痛,心上已经有了道道裂纹,半晌后,疼痛才沿着纵横的裂纹丝丝缕缕地漫入全身,疼得身子微微地颤。

抬头看向他,他与我眼光一触,瞳孔似乎骤然一缩,立即移开了视线。

我固执地盯着他,他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陶瓶中的白梅,我眼中的“为什么”

和伤心,他似乎全都看不见。

  他不会再理你,离开吧!

至少一切还未完全揭破,还可以貌似有尊严地离去。

心中一个声音细细地劝着,可另一边仍不死心,总觉得他会再抬头看我一眼。

  很久后,我默默站起,向外走去,到门口伸手拉门时,方发觉手中还紧紧地握着玉笛,太过用力,指甲透进手心,渗出些许血丝,浸染到玉笛上,点点惊心地殷红。

  我转身将玉笛轻轻搁在胡桌上,一步一步地出了门。

  半黑中,我不辨方向地走着,是否回落玉坊,我根本没有想起。

脑子中只雷鸣一般的声音,反反复复:“听着陌生,曲子倒是不错,可你吹得不好。”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对我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吗?

可他为何又对我这么好?

为何我晚归时,会在灯下等我?

为什么我每一个小毛病都惦记着,都仔细开了方子给我,时时叮嘱?

为什么会温和疼惜地和我说话?

为什么给我过生日?

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让我的脑袋疼得似乎要炸裂。

  新年时节,户户门前都挂着巨大的红灯笼,温暖的红光映晕在街道上,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肉香味,一切都是温馨甜美,抬眼处手一掬就是满手家的幸福,可低头处只有自己的影子相随,随着灯光忽强忽弱,瑟瑟晃动。

  几个贪玩的孩童正在路口点爆竹玩,竹子在火光里发出阵阵的噼啪声。

孩子们嘻嘻笑着,半捂着耳朵躲在远处,等着那几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我直直从火旁走过,恰巧竹火爆开,一声巨响后,几点火星落在我的裙上,微风一吹,迅速燃起。

孩童一看闯了祸,叫嚷了几声一哄而散。

我低头看着裙裾上的火越烧越大,呆了一瞬,才猛然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情急下忙用手去拍,火势却是止也止不住,正急得想索性躺到地上打滚灭掉火,一件锦鼠毛皮氅扑打在裙上,三两下已经扑灭了火。

  “手伤着了吗?”

霍去病问。

我摇摇头,把左手缩到了身后。

  霍去病抖了抖手上的大氅,叹道:“可惜了,前几日刚从陛下那得来的,今日才上身。”

  我本想说赔他一件,一听是皇帝赏赐,又闭上了嘴巴。

他看了我两眼,把大氅披在我身上:“虽说不好了,可比你这大洞小窟窿的裙子还是好很多。”

  我拢了拢大氅:“你怎么在街上?”

  他道:“刚去给公主和舅父拜年回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看样子还逛了很长时间,头发梢都结了霜。”

说着用手替我轻拍了几下鬓角发梢,细心地把冰霜拍去。

  我没有回答,转头四处打量,看究竟身在何方,竟然稀里糊涂转了小半个长安城。

他细看了我一会儿:“大过年的,怎么一副丧气样子?

跟我来!”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他已经强拽着我跳上马车,我的力气都已在刚才用完,此时只觉一切都无所谓,默默地任由他安置我。

  他见我一声不吭,也沉默地坐着,只听到车轱辘轧着地面“吱扭”

的声音。

  半晌后,他道:“我知道你吹的是什么曲子了,我随口哼了几句被陛下无意听见,打趣地问我哪个女子向我唱了《越人歌》,我还稀里糊涂地问陛下:‘为什么不能是男子唱的?

’”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勉强挤了一丝笑。

  “楚越相近,但言语不通,楚国鄂君乘舟经过越国,河上划舟的越女见之倾心,奈何语言不能说,遂唱了这首歌。

鄂君听懂了曲意,明白了越女的心意,笑着把她带回家。”

霍去病娓娓讲述着这段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因为美丽的相遇与结局,也许很多女子都会效仿越女,试图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得偿心愿。

我不愿再听这个故事,打断他的话:“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静静地盯了我一会儿,忽地一个灿如朝阳的笑容:“带你去听听男儿的歌声。”

  霍去病竟然带着我长驱直入建章营骑的军营。

当今皇帝刘彻登基之初,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出身良家的少年护卫建章宫,称建章营骑。

当时朝政还把持在窦太后手中,刘彻虽有扫荡匈奴之志,但在连性命都无法保障的情况下,只能做起了沉溺于逸乐的纨绔少年,常命建章营骑分成两队,扮作匈奴和大汉相互厮杀操练,看似一帮少年的游戏取乐,却正是这支游戏队伍,经过刘彻多年的苦心经营,变成大汉朝军队的精锐所在。

  虽然是过年,可军营内仍旧一片肃杀之气,直到转到休息的营房才有了几分新年的气象。

门大开着,巨大的膏烛照得屋子透亮,炭火烧得通红,上面正烤着肉,酒肉的香气混在一起,惹得人食指大动。

  霍去病自小出入军营,屋内围炉而坐的众人显然和他极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着站起来。

一个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鲜的鹿肉刚烤好,你就来了。”

我闻声望去,认出是李敢。

  霍去病没有答话,带着我径直坐到了众人让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没有任何奇怪的神色,仿佛我来得天经地义,或者该说任何事情发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

一个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面前各摆了一个碗,二话不说,哗哗地倒满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发,端起酒向众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

大家笑起来,李敢笑道:“你倒是不啰唆,知道晚了就要罚酒。”

说着又给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转眼间已经喝下三碗酒。

  众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脸上都泛着健康的红色,眼睛是年轻纯净、坦然热烈的,如火般燃烧着,不知道是炭火,还是他们的眼睛。

我竟觉得自己的心一热,深吸了口气,笑着端起碗,学着霍去病的样子向众人敬了下,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众人鼓掌大笑,轰然叫好。

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把碗放在案上。

第二碗酒注满,我刚要伸手拿,霍去病端起来,淡淡道:“她是我带来的人,剩下两碗算我头上。”

说着已经喝起来。

  李敢看着我,含笑道:“看她的样子不像会喝酒,竟肯舍命陪君子,拼却醉红颜,难得!

在下李敢。”

说着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后,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关系显然很不错。

霍去病在众人面前时很少说话,常常都是一脸倨傲冷漠,一般人不愿轻易自找没趣,也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可李敢与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处得怡然自得。

  李敢又给霍去病倒满一碗酒,也给自己满上,陪着霍去病饮了一碗。

又用尖刀划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面前,霍去病用刀扎了一块肉,递给我,低声道:“吃些肉压一下酒气。”

  其他人此时已经或坐或站,撕着鹿肉吃起来,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有的文雅点儿,用刀划着吃,还有忙着划拳的,吆五喝六,吆喝声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气开始上头,眼睛花了起来,只知道霍去病递给我一块肉,我就吃一块,直接用手抓着送到嘴里,随手把油腻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蒙昽中,似乎听到这些少年男儿敲着几案高歌,我也扯着喉咙跟着他们喊:   日月光,河山壮   狼烟阵阵起边疆   血肉躯,英雄胆   将士铸成铁铜墙   铁弓冷,血犹热   奋勇杀敌保家乡   好男儿,莫退让   马踏匈奴汉风扬   汉风扬……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伤愁苦似乎随着喊叫从心中发泄出少许,我也第一次约略明白了几分少年男儿的豪情壮志、激昂热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着醒来。

红姑端着一碗醒酒汤,嘀咕道:“往日不喜饮酒的人,一喝却喝成这个样子。”

  我捧着自己的脑袋,还是觉得重如千斤。

红姑摇摇头,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几口后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红姑嘴边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娇媚地睨着我:“醉得和摊烂泥一样,能怎么回来?

霍少送到门口,我想叫人背你回屋,霍少却直接抱着你进了屋子。”

  我“啊”

了一声,头越发重起来。

红姑满脸幸灾乐祸:“还有更让你头疼的呢!”

  我无力地呻吟着:“什么?”

  红姑道:“霍少要走,你却死死抓住人家袖子不让走,嚷嚷着让他说清楚,你说得颠三倒四,我也没怎么听懂,反正大概意思好像是‘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你可不可以对我坏一些?

你对我坏一些,也许我就可以不那么难过’。

弄得霍少坐在榻边一直陪着你,哄着你,直等你睡着才离去。”

  我惨叫一声,直挺挺地跌回榻上,我究竟还胡说八道了多少?

  渐渐想起自己的荒唐之态,一幕幕从心中似清晰似模糊地掠过。

我哀哀苦叹,真正醉酒乱性,以后再不可血一热就意气用事。

  我伸着裹着白罗的左手道:“我记得这是你替我包的。”

  红姑点头道:“是我包的,不过霍少在一旁看着,还督促着我把你的指甲全剪了,寒着脸嘀咕了句‘省得她不掐别人就掐自己’。

可怜我花在你指甲上的一番心血,但看到霍少的脸色,却不敢有丝毫废话。”

我忙举起另外一只手,果然指甲都变得秃秃的。

我哀叹着把手覆在脸上,昨夜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怎么没人唱歌了?”

我趴在马车窗上大口吸着冷风。

  霍去病把我拽进马车,一脸无奈:“怎么酒量这么差?

酒品也这么差?”

  我笑着挣开他的手,朝着车窗外高声大唱:“铁弓冷,血犹热,奋勇杀敌保家乡……好男儿,莫退让,马踏匈奴汉风扬……”

  他又把我揪回了马车:“刚喝完酒,再吹冷风,明天头疼不要埋怨我。”

  我要推开他,他忙拽住我的手,恰好碰到先前的伤口,我龇牙咧嘴地吸气,他握着我的手细看:“这是怎么了?

难道又和人袖子里面打架了?”

  我嘻嘻笑着说:“是我自己掐的。”

  他轻声问:“疼吗?”

  我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心口,瘪着嘴,似哭似笑地说:“这里好痛。”

  他面容沉静,不发一言,眼中却带了一分痛楚,定定地凝视着我,看得已经醉得稀里糊涂的我也难受起来,竟然不敢再看他,匆匆移开视线。

  红姑笑得和偷了油的老鼠一样,揪着我的衣服,把我拽起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喝完醒酒汤,吃些小米粥,再让婢女服侍着你泡个热水澡,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小谦和小淘现在喜欢上吃鸡蛋黄。

小谦还好,虽然想吃,也只是在我喂食的时候“咕咕”

叫几声;小淘就很是泼皮,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在我裙边绕来绕去,和我大玩“步步惊心”

的游戏。

我在“踩死它”

还是“胖死它”

之间犹豫之后,决定让它慢性自杀。

这个决定害得我也天天陪着它们吃鸡蛋:它们吃蛋黄,我吃蛋白。

  我时不时就会看着小谦和小淘发呆,我尽力想忘记九爷的话,那句“曲子倒是不错,可你吹得不好”

每从心头掠过一遍,心就如被利刃划过般地疼。

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任何联系,有时候我会想,难道我们从此后就再无关系了?

  夜色低垂时,我倚在窗口看点点星光,小谦和小淘在黑夜中刺眼的白时刻提醒着我,今晚的夜色和以前是不同的。

我暗自问自己,我是否做错了?

我也许根本不应该吹那首曲子,否则我们之间至少还有夜晚的白鸽传信。

我太贪心,想要更多,可我无法不贪心。

  清晨刚从水缸中汲了水,一转身却无意中扫到窗下去年秋天开的一小片花圃中的几点嫩绿。

我一惊下大喜,喜未上眉头,心里又有几丝哀伤。

  走到花圃旁蹲下细看,这些鸳鸯藤似乎是一夜间就冒了出来,细小的叶瓣还贴着地面,看着纤弱娇嫩,可它们是穿破了厚重的泥土才见到阳光。

从去年秋天,它们就在黑暗的泥土里挣扎,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春天,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不知道头顶究竟多厚的泥土,它们是否怀疑过自己真的能见到阳光吗?

  我轻轻碰了下它们的叶子,心情忽地振奋起来,催心砚去找花匠帮我扎一个竹篾筐子,罩在鸳鸯藤的嫩芽上,好挡住小谦和小淘。

它们还太弱小,禁不得小淘的摧残。

  晚上,我在石府围墙外徘徊良久,却始终不敢跃上墙头。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现在才明白人对真正在乎和看重的事,只有患得患失,勇气似乎离得很远。

  想进不敢进,欲走又舍不得,百般无奈下,我心中一动,偷偷跳上别家的屋顶,立在最高处,遥遥望着竹馆的方向,沉沉夜色中,灯光隐约可见,你在灯下做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只三两颗微弱的星星忽明忽灭。

黑如墨的夜色中,整个长安城都在沉睡,可他却还没有睡。

我独自站在高处,夜风吹得衣袍飒飒作响,身有冷意,可那盏温暖的灯却遥不可及。

  那灯一直亮着,我就一直望着,不知道痴站了多久,隐隐传来几声鸡鸣,方惊觉天已要亮,我的心蓦然酸起来,不是为自己。

一盏孤灯,一个漫漫长夜,独自一人,你又是为何长夜不能眠?

你究竟为什么守着寂寞孤清?

  街上就要有早起的行人,我不敢再逗留,匆匆跃下屋顶,未行几步,脚步一顿,瞬时呆在当地,霍去病正站在街道当中。

  暗淡的晨曦下,他微仰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站了一夜的屋顶,清冷的晨风吹过,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带着几分夜的寒意。

  他在此处站了多久?

  他低头看向我,深黑双瞳中喜怒难辨,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依旧躲不开那样专注的视线。

我的心一窒,不敢与他对视,仓促地移开视线。

两人遥遥立着,他不语,我不动,一径地沉默。

  路上偶有经过的行人望望他又望望我,满面好奇,却因为霍去病气宇不凡,又都不敢多看,只得快步走过。

阳光由弱变强,明亮地洒满一地,他忽地笑起来,似乎笑得很是畅快:“风露立通宵,所为何事?”

  我嘴微动一下,却嗓子发涩,难以回答他的问题,蓦然拔脚从他面前匆匆跑过,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烛光下,砚台中的墨又已变稠,可我仍旧找不到一句可以落笔的话。

我该说什么?

从白日想到晚上,竟然还是一无所得,最后一咬牙,提笔写道:   我陪小谦和小淘一块儿吃鸡蛋,吃得多了,好像有些贴食,吃不下饭。

我不喜吃药,你可有法子?

  写完后不敢再想,怕一想就勇气全消,会把绢条烧掉。

急急把绢条绑在小谦脚上,吹了竹哨让它去石府。

  小谦走后,我坐卧难安,从屋内走到院中,又从院中走回屋内,最后索性打起灯笼蹲在小花圃前仔细看着鸳鸯藤。

它们长得真是快,昨日早晨还贴在地面上,现在已经高出地面小半指的距离。

是不是像它们一样足够努力,我也终有一日,肯定能见到阳光?

他会给我回信吗?

会?

不会?

  头顶传来鸟儿拍翅膀的声音,我立即跳起,小谦一个漂亮的俯冲落在我平举的胳膊上。

我一时不敢去看小谦的脚,闭了会儿眼睛,才缓缓睁眼看去。

不是我送出的绢条!

一瞬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

解下绢条,进屋趴在灯下细看:   山楂去核,山药适量,命厨子将山楂和山药蒸熟做成薄饼,若喜甜可滴数滴蜂蜜,每日适量食用。

平日煮茶时可加些许陈皮,既可消食又对喉咙好。

  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绕了一个圈子,似乎又绕回了原地。

  我盯着绢条看了半晌,想努力看出这平淡得就像一个大夫开给病人的方子中可有些许感情的流露,一字字读了一遍“若喜甜可滴数滴蜂蜜……既可消食又对喉咙好”。

心里轻叹口气,隔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去年曾说的嗓子疼,也记得我说过讨厌苦味,只是那丝有情总是透着事不关己的疏离。

  仲春的阳光明亮慷慨,毫不吝啬地倾注在鸳鸯藤上。

光线落在颜色已深的老叶上,如鱼入水,涟漪刚起踪影已无,激不起任何变化。

刚生出的新叶在阳光下变得薄如蝉翼、脉络清晰。

光与影,明与暗,老与新,和谐与不和谐,谱出半架藤缠蔓纠、叶绿枝繁。

  “你何时种了这么一片藤蔓?”

霍去病在我身后问。

语气轻快,好似我们没有那一场夜色中的风露立通宵。

  将近一个月未见,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心中透出几分欢欣。

身子不敢动,依旧看着鸳鸯藤,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说:“你下次能否不要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他走到我身旁,伸手碰了下藤条:“连你都不能察觉,看来本人武艺确是不错。

这叫什么?

开花吗?”

  我道:“金银花,不但开花,而且很美丽,夏天才开,现在还不到季节。”

  他在我身旁静静地站了会儿,忽地问:“你想回西域吗?”

  他的问题问得古怪,我想了一会儿才约略明白:“你要出征了?”

  “是,只要陛下准可,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对了,我还忘了给你道喜,听说你被陛下封为天子侍中了。”

我边想边说。

  他自嘲道:“这有什么喜可道?

难道你没有听到别的话吗?

无知竖子,不过是靠着姨母娘舅而已。”

  我抿嘴而笑:“我没有听到,我只听我愿意听的,你今年多大?”

  霍去病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你问我年龄做什么?

本人年方十八,正当少年,相貌堂堂,尚未婚配,家中有田有地,婢女奴仆也不少,嫁给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瞪了他一眼:“年少就居高位的确惹人嫉妒,何况你现在……”

我吐吐舌头,没有再说。

  霍去病冷哼一声:“我会让他们无话可说。”

  我笑起来。

今年春天,皇帝派遣卫青大将军率军与匈奴打了一仗,前两日卫大将军才胜利而归。

看来,霍去病再也无法忍受在长安城做一个清闲的王侯贵戚,也想学舅舅,展翅高翔,搏击于长空。

  我道:“你上次不是已经把西域的地貌气候都熟悉了一遍吗?

你的准备工夫做得很充足,何况军中肯定有熟悉西域和匈奴的人做探子和向导,我不见得能起什么作用。”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嘻嘻笑着向我拱拱手:“这么多日,明里暗里都是鄙夷声,终于除了陛下,又听到一个赞我的。

再熟悉草原大漠的向导和你一比都差了一截,匈奴常年游牧,论对草原大漠的熟悉是汉朝军士难及的。”

  我望着鸳鸯藤架说:“我目前不想回去。”

  他手扶着鸳鸯藤架:“那就算了。”

  我道:“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如果大军过楼兰时征用当地人做向导,请善待他们。”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别人的事情我懒得管,在我手下的,只要他们不生异心,我不会刻薄他们。”

  我向他屈身行了一礼:“多谢。”

  他道:“今日起,我应该再没时间来看你,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府上找陈管家,你也认识的,就是在西域时见过的陈叔,他自会派人告知我。”

  我点了下头,昂首看着他:“等你得胜而归,得了陛下赏赐,可要请我在一品居大吃一顿。”

  他神色骄矜,不屑地道:“你现在就可以去订酒席了,省得一些稀罕物他们到时备办不齐全。”

  我笑着摇头:“好!

明日我就去一品居。”

  他也笑起来,笑声中,大步向外行去,临到门口忽地回身问:“我出征时,你会来相送吗?”

  我笑着反问:“我算什么人?

岂能有地方给我站?”

  他凝视着我未说话,我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出发?”

  他微露了一丝笑意:“再过月余。”

  我笑说:“那我们一个月后见。”

  他微颔下首,快步而去。

春日明丽的阳光下,青松般的身影渐行渐远。

在他身后,一地灿烂的阳光热热闹闹地笑着。

  鸳鸯藤翠绿的叶儿在微风中欢愉地轻颤,我微眯双眼看向湛蓝的天空。

人间三月天,树正绿,花正红,而我们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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