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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仲宣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他于鹿州案的干系不算大,因此月末具结,回到了静园。

却发现,隔壁的颜珠已经搬走了。

  萧仲宣心里便空荡荡地,作甚么都有点不大得劲。

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听颜珠的去处,又无人知道,却也无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红袖。

仔细问起来,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后,邯翊在城西吉祥街另给安排了住处。

  颜珠起先并不想搬,一则不想多费事,二则也是因为萧仲宣在鹿州未归。

然而未出两日,就有几拨人上门。

都是帝都权贵,却不过麻烦,便搬了。

  红袖也问了萧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诉给颜珠,又说:“萧老爷那里,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

这是吟秋存心说给她听得,也是实情,萧仲宣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一个书童和两个打杂的小厮。

  颜珠算算搬走已好几个月,想来那些人早该碰壁死心,就搬了回来,好有个照料。

  萧仲宣心里高兴,脸上不肯显。

吟秋却是喜笑颜开,当天便没事找事,拿了两件挂破的衣裳,过来“请颜大娘和红袖姑娘帮忙缝缝”。

  颜珠让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

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有年头没动过这个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

这些事但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

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颜珠不答,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缝补起来。

  这心事连自己也不甚明白。

她多少年风尘卖笑,过的是花红酒绿的日子,学过一手好针线,可是除了偶尔替自己做两件衣裳,也不大用。

她总想自己命贱,但性情极傲,街头巷尾人家那些寻常妇人的日子,她还不太瞧得上。

所以,虽也不是没想过姻缘的事,但想起来,倒是花前月下,饮酒弹琴的情形多,从来也没想过,给谁做顿饭、缝件衣裳是什么滋味?

  那瞬间的感觉却很奇怪。

  也说不上是别的,只觉得那样惬意、安宁、踏实。

  两件衣裳补得格外精心,对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无痕迹,自己也觉得得意。

  红袖问:“你自己送去,还是我送去?”

  颜珠给问得一怔,留意看红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

说完,便顾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园才第三日,又有人来。

  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侍从打扮,言语间倒还客气。

带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言明是替朱王长孙景暄送礼。

  礼盒里不外是锦缎首饰,富贵人家讨妾的定礼,颜珠对此人的来意,已心下了然。

这种情形她也应付得多了,不动声色地将礼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子这么重的礼。”

  来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纳颜姑娘,特命我来提亲。”

  颜珠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颜姑娘?

公子可真会说笑。

颜珠残花败柳之身,年岁也不小了,怎敢高攀?

还请公子另择贤淑为好。”

  那人神情不变,“也罢,我把你的话转告我家公子就是。”

  说完便告辞了。

  颜珠还在心中庆幸,觉得王府仆从,果然风范不同,没有无赖纠缠,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过了几天,却又来了人,这次是个婆子,口齿伶俐,坐着劝说了半天,被颜珠挡得滴水不漏。

  婆子却没有上次那人客气,说到最后,脸色沉了下来:“颜姑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是好言好语,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说哪里话?”

颜珠依旧笑吟吟,“我颜珠是什么身份,敢违逆公子的意思?

只是这事情,实实在在是民女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贵,弄民女这么个人回去,不伤体面么?”

  婆子无言以对,阴着脸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

  等她走了,颜珠脸上的笑也没了,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红袖出主意,让她告诉给六福,跟他讨个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红袖跟着愁眉苦脸。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

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

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

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

真的!”

  五月初,白帝归政。

  嵇远清被赐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罗织了很多罪名,听起来死有余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问,邯翊便也不问。

  鲁峥到底沉不住气了,自己请见,商议这件事情。

  “这案子审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蒋成南手里,已经审到了七八成。

莫氏的丫鬟芸香认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是齐夫人姜氏身边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起先还想嘴硬,拧了两堂,刑具往面前一丢,顿时变了脸色。

  这一回终于把齐夫人供了出来。

  齐夫人态度倒很从容,说:“罪我是不认的。

不过大人们要是动刑,民妇自承吃不了那个苦头,画押就是。

但画押归画押,民妇还是那句话,罪我是不认的。”

  诸人都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或者不如说,她有那个靠山。

  靠山是身怀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么也不能对姜氏有严厉的处置。

所以,鲁峥急着结案。

  他急,邯翊却不急。

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记得还有证人没到案?”

  “是。”

旁边的司官立刻接口,“卖药给那婆子的贩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还须一段时日才能到案。”

  “他现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并州一带。”

  “那为何还不去找?”

  “已经去了,不过并州路远,一个江湖小贩,居无定所,找起来着实不易,请大公子明察。”

  “嗯、嗯。”

邯翊点点头,又看鲁峥,“再等等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鲁峥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话,心里大不是滋味。

蒋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属官多敬重他的为人,鲁峥虽弄到了这个位置,底下人不买帐,旁人看着也不像回事,风光还不如辅卿董硕。

  不过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显什么,只说:“那也好。”

跟着话风一转,“徐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该办一办了?”

  这是要作甚么?

邯翊不由一愣。

  当面含混几句敷衍过去,转回府找萧仲宣来商量,很迷惑地说:“匡郢和徐继洙二十几年的交情,鲁峥抓着徐淳不放,是为了什么?”

  萧仲宣拧眉想了半天,问:“徐大人当初是经谁保荐啊?”

  “喔!”

邯翊以手拊额,笑道:“我竟没有绕过这个弯来!

当初保荐他的是孙直廉。”

  孙直廉是现任的吏部正卿。

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里当“本家”

,不料孙直廉上台,却不怎么肯买帐,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挤他。

无奈他的手段虽好,孙直廉却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处。

  “手好长啊。”

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顶头还有人呢,他这如意算盘怕不好打。”

  说的是石长德。

  萧仲宣微微摇头,“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如意算盘,只怕是有人心太热了,自作主张。”

  邯翊不言语,扬眉思忖着,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说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看出来。”

  但,事情却急转直下。

  本来此事,蒋成南也曾审过,只传了旁证,并没有让当事的徐淳和莫氏过堂。

这是蒋成南的谨慎,因为其中诸多尴尬,没有把握不便直问。

  鲁峥心热,隔日便传了莫氏来,详问缘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词,显见得心虚。

鲁峥是问案老手,又有旁证在侧,再三逼问之下,莫氏到底招认了。

  画供之后,鲁峥上呈给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过便放到一边,不说什么。

  匡郢语气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还需得徐淳亲供,否则不能议罪。”

鲁峥唯唯称是。

  邯翊暗笑,心想萧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鲁峥接着便传徐淳。

  然而,从徐淳那里,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

他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嵇远清身上,说这一切,都是嵇远清的栽赃,连同旁证,都是嵇远清的安排。

  又传旁证,话也变了,直承受嵇远清指使,说的与徐淳的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鲁峥心知不妙,再传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样一番话。

  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

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

民妇晓得刑具厉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

出尔反尔,将这理法司大堂当成了什么?”

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

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

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

  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

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

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

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不上有甚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

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

蒋成南在,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邯翊眼波一闪,很快地接口:“不是长久之计吧?”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还是该以鲁峥的事为先。”

  邯翊还要再说,石长德在他之前说话了:“臣也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硕担起来。”

  听来像是附和匡郢,其实大有分别。

  “董硕……”

匡郢沉吟片刻,说:“资历怕是差了一点?”

  “比当初之蒋成南如何?”

  这就无话可说了。

  石长德又说:“大公子说的也不错,理法司似乎是有点‘乱了套’,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一整!”

  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诸人不由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会议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萧仲宣来,议论起来,邯翊说:“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两日之内,莫氏、徐淳、还有那几个旁证,如何能够一起翻供?”

  萧仲宣一哂,“这没什么难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头不语,思虑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徐继洙为人一向安分。”

  “再怎么老实,亲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说他不想,是说他没有那个能耐!”

  “哦?”

萧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觉得谁有这个能耐,而且会这么做呢?”

  “这个么——”

邯翊掰着手指数:“匡郢最有这个能耐,可是他大约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陆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这个能耐,可是他不是这路人。

石长德……”

  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仲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邯翊手指轻扣太阳穴,迟疑片刻,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萧仲宣“哧”

地笑了,“难怪大公子想不起来,大公子想来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几个人。

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

你是说……”

  “譬方说那些司官、或者书办、甚至是一个牢头?”

  “他们?”

  “不错,这些人要办这些事情,比面上那些人更容易。

‘县官不如现管’,这话大公子没听说过么?”

  邯翊还真没听说过,将信将疑地眨着眼睛。

  “就算如此,他们怎么敢?

不怕王法了么?”

  萧仲宣不语,忽而淡淡一笑,说了四个字:“上行下效。”

  邯翊怔怔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萧仲宣和颜珠各住一个院子,中间隔一道月门。

  这天走过园子,见假山石旁,青烟袅袅,颜珠正对天祝祷,红袖在边上烧些纸钱,一脸凄然。

萧仲宣掐指算了算,才记起是莫氏头七。

  那女子的死对他,本无所谓,可是这时候看看颜珠的神情,他却也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便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几句。

  然而,她身形凝然,好像全无觉察,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就呆呆地站在她身后。

  直到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中也看不出多少悲伤,却像两道冰冷的清泉。

  他脱口而出:“你放心。”

  她抬起头,天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洒下来,这是很平静的一个夏日。

她轻轻地问:“放心什么?”

  “她不会白死的。”

  颜珠不响,过了会,忽然笑了笑,说:“不管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死也死了,白死也好、不白死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空洞得出奇,仿佛她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萧仲宣吓了一跳,顾不上回答,仔细地审视着她。

  颜珠觉察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抬起头,她说:“我们这些人,本来就像草籽一样,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落在地上,任人踩、任人踏。

大老爷们都是做大事的人,眼里怎么会有我们呢?”

  “颜大娘……”

萧仲宣想劝解,却记起自己也不曾念起那女子的生死,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也早就死心了。”

颜珠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只是莫家妹子这一死,心里有点难过,就把什么话都想起来了。

说过也就说过了,萧老爷你放心好了。”

  她妩媚地一笑,仿佛在陡然间恢复了常态。

  萧仲宣却怔住了,只觉得那个笑容,像针一样刺进眼睛里。

他想起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忍不住自问,到底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石长德的态度很快就传了开去,又见匡郢也没有有力的回护,便都有了共识——鲁峥完了。

  朝中的事,向来是墙倒众人推。

  鲁峥以往太热中,人缘便一般,此时借机参他的人多,替他说话的寥寥。

议罪的结果,是革职候用,一下成了散秩大臣。

  私议也有同情的声音,认为处分过重,然而迅即消寂。

  并不是因为这话题已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又传出一个听来可信的传言,说石长德表示,此事还要深查。

这既要牵连到鲁峥之外的人,便不由人不瞩目。

  尤其那些平时跟鲁峥走得近的,更忙着打听,到底石相话里所指是哪些人?

  打听的结果,除却董硕在追查莫氏翻供一事有无幕后之外,别无动静。

  这一来,反倒疑惑起来。

略带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有个叫李路的正言,上奏弹劾辅相匡郢。

  所指的事,是帝懋五十七年、帝懋五十八年,鲁峥两次以重资行贿匡郢,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实据的样子。

  白帝看后,下发交刑部审。

  此举颇不寻常。

言官参匡郢不是一次两次,无奈一无实据,加以白帝的有心回护,留中的次数多,交议的次数少。

联系前面的种种传闻,便有人窥出几分苗头,特别是那班与匡郢不对的言官,都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种种情形,匡郢自然都心中有数。

然而他十分沉得住气,只问:“我是不是应该规避?”

  事情没有查实,自然不必,何况他的位子,仓促之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替。

  于是他便依旧每天入直庐,该做什么做什么,从容自若。

  白帝并未叫邯翊过问这件事,但他自然很留意。

冷眼旁观,倒有些佩服匡郢,心想他多少年不倒,毕竟也有他的长处。

  刑部正卿钱德康,是补了鲁峥的位上来的,不过他倒不是鲁峥一路,自觉可以不偏不倚。

然而接了案子才知道棘手。

  受贿一事,匡郢自然不承认,这是可想而知的,麻烦的是,李路提出的几个证人,也都一概不认。

而李路又一口咬定,是在何时何地听闻,且提出了一样证据,说是鲁峥送了一对玉狮子,狮子颌下的红缨纯出天然,十分罕见。

  “这对玉狮子必还在匡郢府中,找到了就是证据。”

  找到了自然是证据,问题是如何找到?

除非抄家。

想要抄家,必得白帝首肯,这就是一道难题,何况难保不走漏消息,一旦转移或者销毁,还是一样。

  白帝催问甚紧,钱德康考虑再三,决定如实上奏。

  白帝听后,不置可否,钱德康便知道他仍有回护之意。

回来劝解李路:“没有实据,只能算是风闻。

该怎么办,老兄可要想好。”

  李路知道他这是好意,再坚持下去,反被坐成诬告也说不定。

考虑再三,便承认了没有实据,只是风闻。

  刑部将案情上奏,自然有人觉得不满,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面见白帝时,匡郢显得很欣慰,说:“臣虽自认清白,却也难防小人,好在自有公道。”

  邯翊听他话里有话,顿生反感,忍不住插了句:“公道不公道,自然还得看匡相的意思。”

  “大公子,此话怎讲?”

  邯翊向上看看父王,“哼”

了声不响。

  匡郢向来懂得见机,然而此时却逼问了一句:“大公子有什么话,何妨明说?”

  邯翊忽地抬头:“明说就明说——”

  “翊儿!”

  白帝终于开口,语气和缓,然而不容置疑:“不准对匡卿无礼!”

  邯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然后一点一点地褪尽血色。

  殿里鸦雀无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静默中,邯翊慢慢地垂下头,低声答:“是。”

  萧仲宣听说经过,只说了句:“大公子何必心急?”

  邯翊苦笑。

  回想当时情形,似乎是自己太过莽撞,然而心里终究像是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地闷着。

  理法司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董硕有些什么举动,也懒得再问。

  郁郁中,府里也出了事。

  秀菱病了。

  然而,却连她是何时病的,也不知道。

  有阵子她胃口不好,人越发瘦,也越发安静,常常一个人呆坐一下午。

问她,她只说:“不要紧。”

  她原本性子就是这样,所以也没人在意。

  不想有天她忽然便起不来床,然后就一直没有起来过。

  太医全都束手无措,连病因也说不上来。

问起:“到底还有没有办法?”

都答些“夫人洪福”

之类的话,脸上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六福跟萧仲宣说:“夫人就是不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如今连水也喝不下去了。

萧老爷你想,人不吃不喝,那还能好么?”

  萧仲宣沉吟着,“我也略通医术,要不……”

  六福一听就跳了起来,“萧老爷,还等什么?

赶紧去吧。”

  到府中的时候,邯翊正独自在秀菱床前发呆。

  横陈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看不出人形,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从她病倒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像虞妃过,可是她的病,却让他想起了虞妃。

想起那个凄凉的春天,他不由黯然,那个女子便是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死去。

  萧仲宣过来说:“容我给夫人把把脉。”

  便伸出三指,搭在秀菱如枯柴搬的手腕上。

  静默的片刻,漫长得像是不会过去。

邯翊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始终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女子,在他的眼里,她从来就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此刻,他却发觉,如果她真的死去,他还是会难过。

  萧仲宣缓缓地放下手,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细问几句病情,萧仲宣说:“我听老师秦先生说过有这么一种病症,只是这还是第一次遇见。

据秦先生说,这其实是种心病,起先或是遇上什么心烦、不顺心的事情,不想吃饭,只当胃口不开。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再往后,是想吃也吃不了,因为肠胃都已经坏死。

我看夫人的病症,大约正像是如此。”

  萧仲宣越说,邯翊的脸色越苍白。

  “萧先生!”

他捉住萧仲宣的手,像暗夜里的人捉住最后一丝光亮,“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不管是什么,我都一定做到!”

  萧仲宣叹口气,“太迟了!”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良久,听见萧仲宣轻声说:“生死有命,大公子请多保重。”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语不发地回到屋里。

  其实即便守在她床前,也是一样什么都不能做,但仿佛非得如此,才能略为减轻一点愧疚。

  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把筮草,已经蒙上了灰。

他想起,久已不见她摆弄它们。

  记忆一点一点地前移,他记起那个醉酒的夜晚。

好像从那天起,她就没有再动这些筮草?

  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浑身一颤。

  秀菱似乎动了一动,然后,像奇迹般,她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

两道迟钝的眼光,左右逡巡着,终于,投到了邯翊的脸上。

  “大公子……”

  他尽力地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从她唇边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喘息着说:“我……我舍不得你……”

  他怔了怔,他曾以为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他的妻子口中说出来。

然而她望着他,眼里有清晰的不舍。

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你别说话,好好养病,没事的。”

  她恍若未闻,“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秀菱久久不语,她的双颊竟飞起两朵异样的绯红,在已削如枯骨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

  邯翊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说吧。”

  她似乎在鼓足自己的力气,“大公子,你……你……抱一抱我吧……”

  邯翊没有说话,他坐进床里,将那个已经感觉不到多少份量的身子搂进了怀中。

  秀菱像是满足地舒了口气,再也不说什么。

  他感觉到生命正从怀里的躯壳中流逝,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徒劳的举动,就能够将她再多挽留片刻。

  丫鬟侍从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邯翊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的秀菱。

  如意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才发觉秀菱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她放声大哭,别人也都跟着放声大哭,阖府上下便哭成了一片。

  震天的哭声中,唯独邯翊始终安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座石像。

  六福哭着上前,“公子,夫人已经去了。”

  邯翊毫无反应。

  六福想掰开他的手,却掰不动,只好又说:“公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吧,不要这样憋着,会伤身子的。”

  邯翊依旧呆呆的。

  如意走过来说:“公子,你就让夫人安心去吧。”

  邯翊这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抬头看了看他们。

  六福透了口气,因为他的眼光不再那样的空洞。

  “公子,夫人该换衣裳了。”

  邯翊木然地放开了秀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一屋子哭天抢地的仆从间走过。

  六福追着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他一语不发地向前走,他的袍袖带倒了案头的花瓶,“碰”

地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而他依然毫不理会。

  六福紧张地跟着他,看他走进了后园,坐在了荷花池畔。

  一连两个时辰,他不曾动过。

  阳光慢慢地从他的侧面移到了正前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的躯壳。

只有偶尔一抹微风,撩动他鬓边的发丝,才让人觉得那还是一个活物。

  六福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他只怕不会听任何人的劝。

  不,六福忽然想,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骑着马冲出府门,刚到路口,就迎面遇上了他想见的人。

  “大公主!”

  素车停了下来,车帘后传出瑶英的声音:“哥哥怎样了?”

  六福语无伦次地说着邯翊的情形,瑶英听了几句,便打断他:“行了,我知道了。”

  瑶英走进后园的时候,邯翊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瑶英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她挨着他坐下,他才叹口气说:“你让我清静一会行不行?”

  “好奇怪的话,我安安静静地,哪里吵着你了?”

  邯翊不理她了。

  瑶英没话找话:“你猜我此刻心里面在想什么?”

邯翊不作声,她便自问自答:“我在想,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邯翊仍不说话,她自己接着说:“我猜,你想的是小禩哥哥!”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他?”

  “娘过世那年,他不是回来过?

我自然记得。”

  “我是说再早,他还在我们府里的时候。”

  “那可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太小。”

邯翊眼望着荷塘,隐约几朵粉红的荷花,点缀在荷叶中间,“我跟小禩,常在这里弹琴吹箫……”

  瑶英忽然站起来。

  邯翊问:“你要作甚么?”

  她已经往六福那边走过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副琴箫。

  邯翊淡淡地扫了一眼,说:“别胡闹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思弹琴?”

  “就一个曲子,弹完我就走,还不成?”

瑶英硬把箫塞进他手里。

  邯翊看看她,叹口气,“哪一支?”

  瑶英说:“‘秋江月’。”

  说着,不等他回答,手一抚,琴声便“琤”

然扬起。

邯翊怔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将箫举到唇边,才吹几声,便又放下,停一会,再拿起来吹几声。

  终于,断断续续的箫声,变成了轻轻的啜泣声。

  而琴音,则始终未停地响过了整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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