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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与李海歆四月十六日到了安吉,李薇乐呵得不行,径直将人领到那已改作“李府”
匾额的大宅子里去。
何氏一进院子便笑,“哎哟,这可与你们小舅母家宅子差不多呢。”
李海歆也笑,“是,这院子收拾得好。
比咱们这边儿的雅致!”
李薇点头道,“是呢,徽州那边儿的人,本就比我们这边儿的会享受,喜欢摆弄些有韵味儿雅致的东西。”
转了正房,又去后院看那大花园,李薇原以为她娘会说什么种花多浪费田地,不若毁了种庄稼的话,却没想到爹娘均无二话,只是感叹了两句景致好,但又说花钱太多之类的。
又问李薇,“这么大的院子,要多少人干活才够用?”
李薇这些日子已与孙氏几个算了一下,便道,“厨房里要四个,两个厨娘,两个粗使的;西跨院给虎子住吧,他也快九岁了,给他挑两个伴读,另再派一个年长的长随跟着,我瞧着小乐不错,跟他便好;虎子院中不要丫头,另添两个做粗活的媳儿。
爹娘这里,近身的丫头要两个吧,院中洒扫也得要四五个,另有几个空院子,也安上两三个人照看着。
另外就是门房马房采买等处,各有两个人吧。
后面花园再请三四个人照看着!”
何氏听她这么一说,竟是要十几二十个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就我和你爹虎子三个,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这得花多少钱儿?”
李薇抱着何氏的胳膊笑道,“娘,哪里能花多少钱了?
二十个人,一个月的工钱不过二十两不到。
再加上饭食,一个月也不过五十两的银子!”
李海歆皱眉道,“五十两还少?
你们刚搬来,只那几个铺子,因你小舅舅的事儿,银子又花了不少,还是省些的好!”
李薇只是笑不作声。
贺永年含笑道,“娘,梨花安排的甚是妥当。
这在安吉州里,也只是一般富户人家的花销,我们那两个铺子,生意还好。
一天的出息便够您一个月的花费了!”
何氏唏嘘着,“五十两银子,够咱们在李家村五年的花销了!
还能天天鸡鸭鱼肉的!”
虎子开始是极欢喜,听何氏这么一说,也皱了眉头道,“五姐,我不要什么小厮伴读的,也不要长随马车……”
李薇兜着他的头,笑而不语。
直到看过宅子,穿过小月门回到这边儿的正房,李薇让小乐和方哥儿两个领着虎子再去四处走走,才向何氏笑道,“娘,这世上有句话叫福祸相随。
三姐夫前几天打京中送信回来,您猜怎么着?”
何氏一听是周濂送了信儿回来,神色一敛,急忙问,“是你小舅舅的事儿?”
李薇点头,又摇头,“不全是小舅舅的事儿。
先说与小舅舅相关的。
三姐夫因小舅舅的事儿,托了孟家人在京中搭上一位内监公公,这位公公虽说收了咱们不少的银子,也算是与咱们出了些力。
姥娘下世的信儿,现在已由他递到宫里头那位跟前儿了。
三姐夫虽然没明说,我和年哥儿从他那信里头倒是都瞧出来,小舅舅回来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何氏脸上一松,双手谢起神来。
李薇握着何氏的手,接着又道,“再说与小舅舅无干,只与咱们家的银子相干的。
早些年小舅母说过要三姐夫去京中开酒坊,三姐夫当时没什么做生意的心思便没应。
等有了这样的心思,小舅舅便出了些事儿。
这次三姐夫去京中为小舅舅打点,一来二去,倒入了这位内监公公的眼儿,知道他是做这酒坊生意的,本钱不大,却能拿出七八万的银子来为舅舅打点。
本无一丝功名在身,又无世家底气,却敢去走他这样的大门路,有胆有义有情。
便给了他一张贴子,助他在京中打开局面呢……”
李薇一行说,李海歆神色一行变,等说到这里时,已变得焦急起来,“这,这怕是不行吧!
好好做生意便成,何苦要去攀交那些贵人!”
贺永年自是知道爹娘的担心,便笑着安抚道,“爹娘放心。
三姐夫一向知道分寸的。
只做生意,政事官场他是不会沾的。
再者……自古为商需有官场依靠,这样的门路,多少人挤破头,还寻不着呢!”
李薇其实更能懂爹娘的心理,当时她也这么担忧来着。
等贺永年说完才道,“娘,我跟你说这些,是因年哥儿还有些本钱,入到三姐夫的生意里面去了。
每年单是利钱,便有三千两之多。
咱们李家村有句老话儿,叫什么来着,钱是龟孙,花了再拼!
您省什么?!”
何氏因她这话,瞪了她一眼,半晌才叹笑,“行了,我和你爹也老了,眼界心劲儿都不如你们年轻的。
只一样,挣钱也好,处事也好,莫做恶事!”
贺永年含笑点头,“爹娘放心,我们几个都有分寸,不会做那等不知轻重的事儿!”
李海歆也无法,他与孩子娘除了会种地,会省几个钱儿,其它的真不如几个女婿,便也不再多说,又问何文轩在京中到底是何情形,周濂何时回来。
何文轩的事儿贺永年本就不予多与爹娘说,让他们太过忧心,只是道,“消息透出来的也不多。
那位内监公公只说无大事。
旁的也不肯多说。
至于三姐夫,有了那样的门路,怕是要在京中呆上一阵子。
他这边的酒坊生意现在我帮他管着。”
何氏与李海歆这才松了口气儿。
尤其是何氏,这几个女婿不须人叮咛嘱咐,便能相互帮衬,实在是让她欢喜的很,一连的嘱咐贺永年对周濂的生意上些心等等。
李薇略有不满的抱着何氏的胳膊道,“娘到现在竟然还要嘱咐这样的话,可见是把我们想坏了!”
说得何氏笑起来,骂她女生外向!
接下来的几天儿,李薇便格外忙碌起来。
先前几个人婆子带来的,不是年龄不合适,便是有些丫头一眼瞧着便是不甘心久做丫头的。
想来那些人婆子因她们是新来的,打着糊弄的心思。
她一怒之下,便要亲自去牙市上挑人。
一连几天去了牙市。
只挑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孩子,凡是大户人家里放出来的,必要亲自询问半晌,又细问因何放出来,才强强挑出两个有经验的丫头和管事的媳妇子。
并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厮,还有四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另有挑了两个二十来岁的男管事儿。
她挑人只所以费工夫,一是她挑人挑得细,二来是只要肯写死契的。
挑好的人,一旁的茶楼里便有现成的人牙子做中人,交割了银子,便让方哥儿和小乐带着到衙门上档子。
贺永年原说这事儿只交给大山柱子便好,李薇哪里肯说她一心要防着狐媚丫头的小心思,死活不松口儿。
贺永年只好由她去。
这天儿看她终于挑好了人,齐刷刷的一大群人立在台阶下听着她训话,在松了口气儿的同时,也瞧出她的小心思,微摇了摇头,也不说破,随她闹去。
李薇望着这一大群人,半晌只说了三个基本原则,一是不许传小话儿挑事生事,二是不许偷懒耍滑,三是在外头不许丈势欺人。
贺永年在书房听见,又是一个摇头失笑。
等孙氏带人去了后,李薇捧着肚子到书房,一眼瞧见他嘴角的笑意,透过窗子看了一眼,正好能将她方才训斥的人情境看个一揽无余,不由嘴角挑了挑,往他身边靠,“你在笑话我?”
贺永年摇头,“没有。
梨花管的甚好!”
李薇撇嘴儿,知道他是笑话自己,仍是给自己找借口开脱,“管她们自有孙大娘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总管事儿。
我当然不能说得太多,否则我还有什么威严?”
贺永年含笑点头,“是,梨花说得一点也不错呢!”
李薇这才心情大好,双手环了他的脖子诉苦道,“肚子好沉!”
贺永年轻啄她一下,安抚,“就快了。
再忍耐几天儿。”
※※※
临产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李薇因有何氏在身边儿陪着,倒没有先前的惊慌不安,反倒是贺永年不安起来。
李薇也知生孩子即使是在医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也时常会有意外,所以她自打六七月时起,便稍稍控制了饮食,那些大鱼大肉之类的尽量少吃,反而以粗粮为主,每日再懒,必按郎中的叮嘱在院中走上几圈儿,犹其是临近产期这些日子,每日转得她脚痛。
五月初十,早就请好的产婆提前被接到家里住着,春兰和春柳两人相约也于这日到了安吉,望着几尘仆仆的姐姐们,李薇极是感动,也让她心底最后一丝胆怯害怕给消了去。
五月十三日一大早儿,她刚在自家这边儿吃过早饭,带着麦穗麦芽儿两个去何氏那院儿中,刚迈出月门儿,肚子突然往下坠坠的疼起来,她不觉“哎呀”
一声,抱着肚子叫了起来。
麦芽儿跑飞快回院去叫人,“孙大娘,姑爷,小姐好象要生了。”
孙氏本与产婆在安置产房,听见,一溜小跑的出来。
贺永年在书房刚要拆周濂从京中送来的信儿,也猛的站起身子往院中跑。
李薇肚子抽疼得冷汗淋淋,见贺永年匆忙赶来,脸上满是担忧,强笑着道,“我没事儿。
你别担呢。”
孙氏与那产婆,另有两个助产媳妇儿将她半抱半扶的扶进产房。
这边儿已有人飞快去给何氏报信儿。
何氏与春柳春兰已往这院走到半道儿,连忙加紧脚步往这边赶儿。
刚转到院中,一眼瞧见贺永年立在产房窗子外头,对着窗子在说着什么,一脸急切无措。
春柳无奈的笑了下,叫他,“你快去一边儿坐着。
梨花听你说话还分神呢!”
说着与何氏三个进到屋里,早有丫头端了热水进来,三人都净了手进里面帮忙。
李薇听见春柳的话,愈发把牙齿咬得紧紧的,企图不发出什么声晌,免得让他在外面心焦如焚的。
可那一股股的疼她怎么能忍得住,不多会便忍不住叫起来。
贺永年在院中听得从内里传来的一声声呻吟,脸上是苍白一片,手不觉紧紧攥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薇已是精疲力竭,原先的剧痛早已麻木,眼前何氏两个姐姐的,还有产婆助产妇人的脸儿,不断虚换着,几乎看不清楚。
一股更大力的绞痛袭来,产婆大声叫道,“好,好,夫人,加把劲儿,哎哟,添头了,添头了,再加把劲儿!”
那剧烈而甩不掉的疼痛让李薇心头发恼,拼劲儿全身力气……猛的一个什么物件儿离体而出,那撕裂般的疼痛立时止住。
产婆大声恭喜,叫道,“是位小少爷!
恭喜夫人喜得贵子!”
“啪啪”
两声脆响后,一个十分嘹亮的小声音响起,“哇哇哇~~”
李薇刚才疼的要死的时候,就决定等这小包子出来,要狠揍两下报报仇,这会儿又心疼起来,张开眼睛,是何氏微红的眼睛,春兰和春柳也凑了过去,李薇虚弱的笑笑,“娘!”
何氏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汗,笑道,“好,好,我们梨花总算是没遭大罪。”
产婆将婴儿擦洗包好,将到李薇怀里,又喜气洋洋的恭贺一番。
孙氏招呼着丫头们抬热水进产房给李薇净身,进来便见贺永年立在产房外间儿,手足无措,脸上苍白未褪,忙叫了声姑爷。
何氏在里间儿听见,从李薇怀中接过新生儿,抱着出了产房,向贺永年道,“年哥儿,来,快抱抱!
瞧瞧这小模样多象你!
多惹人爱!”
贺永年走近,伸手接过来,小小婴儿乌黑的头发潮呼呼的贴在头皮上,头脸都是红通通皱巴巴的,哪里有一点象他,更不象梨花,一点也不惹人爱!
何氏象是瞧出他嫌弃孩子丑,气得打他一下,嗔道,“敢嫌弃我的乖外孙子!
我抱回去养着得了!”
春兰与春柳在里面听见,都笑,“给我们养吧!”
一面说一面出来。
看贺永年脸上并没有多少不愿意的神情,两人更是失笑。
产房里已收拾干净了,便对他道,“这是挂着梨花呢,进去看看吧!”
贺永年一刻不顿的丢下刚出生的小家伙,弯腰进了产房,春柳便憋不住笑了起来,“娘,年哥儿是不是和周濂那会儿一模一样?”
何氏点头失笑,抱着刚出生就被亲爹嫌弃的小家伙晃着,“可不是,这两个连襟倒象得很!”
又逗孩子,“唉哟,你亲爹嫌弃你喽,和姥娘家去吧!”
室内,李薇微微养歇出些精气神儿,闻到一般熟悉的淡香,知道是他进来了,睁开眼睛,入目是他有些愣怔的神情,伸手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贺永年不作声,将脸埋在嫩白的小手中,不多会儿,她手上觉出有些潮气来,心中感动,声音柔下来,“是不是叫得太吓人,吓到你了?”
贺永年还是不作声,只是将她紧紧环住。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诏狱之内,一道铁门锁着,进去便是一块数丈见方的院子,院内有口井,靠墙根长满了草,墙上还爬着青藤,靠北便是三间小小层,各有房门,互不相通。
西边一间关住被审的官员,正中间那间是暗审口供的录房。
这样的院子照倒是只锁院门不锁房门儿。
四盏引路灯笼在前面引着,有小轿进来,停在院内。
有人上门前去拍西边的房门,“何文轩!”
门从里面慢慢开了,现出了穿着粗布蓝衫,梳洗后面容略显憔悴的何文轩。
跟着小太监到了正中间录供的录房。
小轿之中的人这才慢慢的从中间踱出来,进了录房。
桌上放着一盏灯,灯光柔柔的照着坐在桌子后身穿便服看不出任何品级的内监公公。
他面容平静,眼神柔和,若不是出现在这诏狱之中,怎么看怎么象是哪个中小户之家不管事儿,只养花溜鸟儿的老太爷。
何文轩虽不知他是何人,却也知道此人来头不小。
静静坐着,并不出声。
半晌,这内监公公露出一抹笑意,以平静的音调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全都说了,就没事了’——何大人的计谋说起来不过平平常常的几个字,说起来不难,可真要有胆量的也不多,你知道你这一绕绕进多少大员?”
何文轩神色不变,只是淡淡的道,“谢公公谬赞,何某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内监公公也不恼,手一挥,立时有几个人上前,手中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长衫鞋袜。
何文轩眉头动了动,仍是不接。
那内监公公冷哼一声,“我来办的是皇上交办的差!
旁的人,还指使不动老夫为你个四品的小官做这个!”
说着甩了衣袖便出了房门儿。
“何大人,请吧!”
一个小内监上前阴阳怪气的道,“难不成您喜欢我们这里,想要多往些日子不成?”
何文轩这才站起身子向那内监公公拱手行了谢礼。
接过衣衫回到西边儿房间,再出来时,已是长袍玉立,风度翩然。
那内监老公公斜过来一眼,微点了下头,面有赞许之色,然后一言不发的钻进小轿之中,那行人打着灯笼围护着小轿渐去渐远。
剩下几人等他略收拾了行李,挑着两盏灯笼,带着何文轩走出那一层一层大门一层层高墙。
周濂和秋生早就驾着马车,在此处等着。
听得里面有铁门开合声响,猛的跳下马车,立在车旁侯着。
最后一道大铁门缓缓开启,周濂一眼瞧见跟在几个小内监身后的何文轩。
忙迎了过去。
秋生这边机警的将食盒送上,恭敬的道,“几位公公辛苦,略备了些酒菜与公公们宵夜!”
何文轩扫过去一眼,又看周濂。
周濂视而不见,接过他手中的包裹挑了车帘,何文轩钻进马车之中,蹄声得得,片刻功夫马车便消失在这有阴冷的小巷之中。
余下的几位内监中,有一人自嘲又略带几分自豪,“咱们门前这街可是有名的鬼见愁,能出去的哪个不是溜得比兔子还快!”
接过食盒的那内监,将食盒悄悄挑开,瞄了一眼,登时眉开眼笑,冲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道,“都说何大人出身农家,家中的亲戚都是土包子,今儿来的人还挺上道儿!”
且说,周濂接了何文轩后,他一半闭双目,倚在车厢壁上一言不发,周濂不敢打扰他,只是将他身上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儿,胳膊腿儿齐全,又无伤痕,这才放了心。
“多少?”
沉默半晌的何文轩突然睁开眼睛,淡淡的问周濂。
周濂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不多,八万两!”
何文轩微摇了摇头,半晌不作声。
周濂正要说话,何文轩突然一笑,带着些许无奈,“八万两……原是孝满复官,现在或许可孝满升迁?”
周濂惊了一下,小声问道,“是圣上的旨意?”
何文轩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衫,“无缘无故谁能得冯内监体贴送衣?”
说着将手一伸,却一枚小巧的令牌,“还有这出城令牌!”
周濂有些吃惊。
片刻会意,向外面喊道,“秋生,直接出城!”
五月已热,六月更是暑气逼人,李薇只觉自已已变成一块变酸的抹布,无奈何氏管得极严,月子里不许她洗澡,半点水不许沾。
好容易出了满月,她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夏衫,只觉每一个毛孔都是舒爽的。
前院中正热热闹闹的摆着她家小包子的满月宴,贺永年一改初见时对这小包子的冷淡,现在父子二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父子装,由他抱着,正与宾客们打招呼。
这时,有小乐匆匆跑进来,大声回道,“小姐,姑爷,老,老舅爷回来了!”
李薇一愣,老舅爷是哪个?
大舅舅二舅舅么?
突然猛的站起身子,拨腿往前院跑儿,大门口处,赫然立着一人长身玉立,淡然出尘……含笑看向众人。
“小,小舅舅!”
她喃喃自言出声。
(正文完)
番外
春桃(一)
广西河池州改县设州不久,府衙大堂院落倒是按制新修建的,比之宜阳的县衙院落不知威武多少倍。
巍峨州府衙门正中间的最北端是知州府的后宅,其东侧跨院便赵同知的后宅。
六月初的河池州,午后刚刚下过一场急阵雨,雨势停歇,骄阳立出。
院里的芭蕉叶上还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雨滴。
金黄阳光下,入目满是雨后清新。
春桃的大丫头入画从前院匆匆过来,悄过声息的过了穿堂,沿着游廊过绕到两层小楼的正房门外,轻声回道,“夫人,林记的二管事来了。
说是有事回夫人。”
春桃一身家常素衫坐在正厅里看,手持帐本,正看得入神,听见这话,眉头微皱,“嗯,你进来。”
入画挑帘进去后,春桃才问,“他来有什么事儿?”
入画道,“说是与咱们的王管家有关。
我问他,他不说呢。”
春桃听得她说王管事儿,眉头又是一个微皱,站起身子道,“走,去瞧瞧。”
河池州多山多林木,陆路虽然不畅,水路却四通八达,因而做林木的生意人极多,春桃一家到了河池州后,经那河池州知州夫人齐夫人的引荐,入了三千银子的本钱到这林记,每年也能使二分的利钱。
这三千两银子,其中有两千是那四姐妹凑的份子,余下的一千多两,乃是赵昱森在宜阳时为官六年所得。
他在宜阳虽是县令,却是掌印正堂,一县之内说一不二的。
为官六年期间,虽然没有主动去收过什么银两,但衙门里多少下传下来的“陋规”
却也是一时削不完的,也不敢削完,否则小吏们哪里肯凭你差使尽心办事儿?
普天之下,几千年也才出了一个海刚峰海公,能有那般大的魄力将衙门之中大大小小百余项陋规削个干干净净!
对那些小吏们收些不太能激动民愤的小钱,他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而,在宜阳任上六年,除了头两年手头略紧些,余下这四年里,小吏们年节的孝敬,大户人家过年过节所随的礼金,也积了有一千五多两的银子,只不过两人在宜阳时,有几十亩田地贴补着,一家人生活又简,这些银子便没怎么动。
到广西上任,虽然路途遥远,一路连马驿站都有朝廷支付,这一家人人又少,花费又极简,几千里的路,所费也不过三百来两。
到了河池州之后,除了花百余两银了添置些不甚值钱,却又雅致的竹编藤编家具箱笼。
余下三千两银子便投到了这林记。
知道这件事儿人甚少,不过是入画翠屏以及孟颜玉那里派来的尚妈妈秦妈妈和赵昱森以及这位王管事儿等五六个人。
而这位王管事这位正是赵昱森弟媳的大哥。
广西虽远,赵昱森却是升了官儿的。
家里那些沾亲带故,又不嫌远的,来求门路的也不少。
还好,赵昱森知自己手头银两不多,大半儿都由他推了去。
只有这个妯娌的大哥,是看在老二一家在宜阳赡养爹娘的份儿上也不太好推,就这么带了来。
而林记前些日刚把旧年所得的利钱送到府上,一共是六百两。
这强强够一年的花销。
春桃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叹息,到河池州说是升了官的,实则俸禄一月仅升了一石。
在这边儿赵昱森仅是个佐官,与那掌印正堂的到底是差了不少。
又一边纳闷,林记此来,与这位王管家有何关系?!
一路这么想着,到座客,来的却是林记一个二管事儿,春桃倒认得他。
前些日子送红利过来的便是他。
见了春桃连忙上前行礼,“见过赵夫人!”
春桃嗯了一声,道,“申掌柜此来可是有事?”
“是!”
申管事恭敬应了一声。
见室内只有入画和翠屏两个,知道是她的心腹,不须回避,便道,“小的此来,是来回夫人,贵府王总管这半个月来,在小店里已支了三次银钱。
第一次是二两,我们铺子的岳管事想,这些小事儿不值当与夫人说道,便自掏腰给了他。
第二次是五月二十日,又来说因采买赵大人笔墨,欠十两,我们岳管事儿又给了他。
昨儿又来支一次,却是五十两,说是因府里要买些山货干货给老夫人备礼,他一时列漏了单子,在柜房上取的银钱不够……”
“……我们岳掌柜是支了银子与他。
现下这六十二两银子都没入帐。
我们掌柜的想,这不过是一点小钱儿,不值得来与夫人说,倒让夫人烦心。
可……”
他说到这里苦笑了下,“……可,一个时辰前,他又去铺子里要支银子八十两。
正好我们刚与上家结了货款,店里并无存银。
贵府王管家说明儿再去取,让务必与他留着……若是三五两的银子,掌柜的便自做了主,哪怕是自己添补上,也断不会来扰夫人。
只是这次的八十两确不是小数子,我们掌柜一年的工钱也不过五十来两。
夫人您看这……再有,他到铺子里支银子,我们掌柜的怕夫人您不知晓,让小的特来回与您知晓!”
春桃眉头渐渐锁紧,听到这儿,微微抬手,打断这位申管家的话。
顿了片刻,招翠屏来,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小小的西洋钥匙,递给她,“去取六十五两银子来与申管家。”
申管事儿连忙摇头,道,“赵夫人,您这是折杀小人了。
小人来可不是为要这么点银子的……”
春桃笑了一下,摆手,“你不须急。
你来知会我,我倒要谢你呢。
只是在商言商,我不会多占你们的便宜,怎么能让你们掌柜的与我们府上贴补银钱?”
翠屏进去片刻,棒出一只红漆木小黄铜锁的匣子,送到申管事儿面前,打了开来,里面排着六个十两重的元宝,并五个一两重的小银锭。
春桃又道,“银子你拿回来。
再差个人将贵号记得帐送来。
这几日正好我们府里头忙乱,赵大人要启程去山里督办修路的差事,我们府上都忙着备着这个呢。
王管家怕是不想拿这等小事儿来烦我,他又急切想把这桩差事儿办好,这才去你们铺里头拆借。
这倒是我们府上的不是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日后这等事儿不会再有了。”
申二掌柜倒是听懂了这位赵夫人的话,除了为王管事儿面子上打掩护外,最后的一句话便是:他再去你们莫给了。
忙点头赔笑道,“谢赵夫人能理解小号。
我们掌柜的因一时没能给王管家凑上所需,心头难安,派小的来给你赵夫人赔个不是。
即这样,那小的先走了。”
说完银子也不拿,跑飞快的走了。
他一出去,春桃脸色骤然变了。
入画也忍不住气愤的道,“大小姐,您瞧瞧姑爷这位弟弟的大舅爷多给我们姑爷长脸!
贪那么点银子,叫一个商家的管事儿到小姐面前说这等落脸面的话!”
翠屏也是一脸气愤,“当初就不该让他来,平日里克扣些买菜的小钱也罢了,偏到外人面前做一副下三儿样!”
又骂这林记的管事儿狗眼看人低,若是知州府里的管事儿去那里拿银子,看他敢不敢这么直梆梆的说到脸儿上?!
春桃本正气着,听了这话,无奈笑了,说翠屏,“林家的掌柜也是好意。
咱们就那么几百两的利钱,能经得住他几次零叼的?”
再者,想到周濂几个传来的信儿和赵昱森从邸报上得了消息。
自打小舅舅出了事儿,他们在河池州确不如初来时那般受人欢迎。
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怪什么。
想到周濂最后一次来信儿,说小舅舅无大碍,许是快要回来了,刚刚还十分烦躁的心,略微宽展了些。
入画看春桃脸色好了些,便道,“小姐,以我说,采购干货的事儿,不如交给我去办。
这河池州与咱们那儿的民风不同,女子抛头露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儿!”
春桃看了看她,笑笑,“我也是想与府里头添个进项。
因看这河池州山货干货多又便宜,便想着采买一些,发到二小姐或者五小姐那里,她们两个都有酒楼,这些干货在内地少见,是个稀罕菜,能赚些差价。
谁知第一次交办他过手稍大些的银两,他便闹了这么一出。”
翠屏道,“大小姐,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将他打发回去算了。
这一年里头,咱们府上一月三十两的花费,至少有五两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说着顿了下又咕哝,“其实姑爷也怪可怜的。
那山沟沟里修路,随使派哪个小吏去敦促,还不成?
他好歹也是个从六品……偏他家的亲戚还这么不上道儿!”
春桃不动声色的斜了她一眼,道,“他本是管水利桥路的佐官,他去是应当的。
罢了,去瞧瞧王管家可回来了。
只说我要看看他这些天收购干货的帐,让他带了帐来见我。”
翠屏应声去了。
春桃带着入画回后院。
后院是个口字型结构,四面均是两层的小楼,中间儿有个半亩大小的天井,春桃与赵昱森往正房三间小楼,下面是厅房与书房,二楼才是歇息的正房。
赵渝独居在西面小楼上。
东面小楼与正房二楼栏杆相通,是四喜的住处。
北面背阳的三间,楼下正中间是穿堂,两旁是接待外客的客房,楼上则是库房。
再往西有个小院,则是厨房院落。
厨房再过去,有一个单独的院落,是奴仆房,院子前有一条小巷子,直通内宅大门,供下们人出入。
春桃进后院时,尚妈妈刚好从四喜房间出来。
春桃立住脚步,含笑看尚妈妈从二楼下来,才笑道,“辛苦尚妈妈了,四喜今儿学得可用功?”
这位尚妈妈乃是孟颜玉派来的,除了通晓人情世故练就一双老辣眼光之外,更有一手好女红。
平日里提点春桃家事官场夫人交际人情往来,余下的时间便是教导四喜女红。
春桃的心思是,自己出身农家,多年在乡间形成的习惯,改是不大好改了,不如多在女儿身上下下功夫。
连带尚妈妈也是这样的心思,教导起来格外用心。
她含笑回道,“夫人太过客气。
今儿小小姐学得极认真,老身替她画了个荷花的样子,她要绣荷包给夫人呢。”
春桃笑了笑,心疼女儿小小年纪,便要拿针捏线的,又一想自己小时候何尝不是如此,五六岁的年纪便帮着学做饭。
随即又释然。
两人进了厅中,春桃给尚妈妈让了座,入画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这院子不大,下面发生个什么事儿,上面自然能听到一些。
喝了两口茶,尚妈妈便问起方才的事儿来。
春桃叹息一声,将事情大略说了说,道,“若是三五两的,看着老爷的面儿,便也不说他什么了。
左右再熬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再打发他。
现在……”
尚妈妈衣衫虽素,却自有一股大家出来的派头,端坐着喝了两口茶道,“老身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春桃一笑,“尚妈妈怎么与我这般客套,小舅母使你和秦妈妈来,可不是来指点我的么?”
尚妈妈也笑了,放了茶杯道,“那老身就放肆了。
老话都说,穷亲难打发,你当是为何?
人穷志短,愈穷愈贪。
遇上一个略富些的亲戚,巴不得每天都能割块儿肉下来肥自己的腰包,若是那见过些钱财的,还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那等没见过钱财的,见不得旁人家事好些,略好些,本是有一千两的家身,他还猜你有一万两。
你说没有,他只当你哭穷,瞒着他!
这位王管家,怕就是这么个心思。
夫人本就是三千两的家身,在他眼里,你定然有三万两呢!
一年只得六百两的利钱,他却当你有六千两!
再加上,先前他克扣了些小钱菜钱,夫人看着老爷的面子上不肯与他计较,他愈发认定你有钱儿!
这么着还不更大胆的拿?”
春桃听她这般说,笑了起来,“尚妈妈倒是把这些人的心思猜个透透的!”
尚妈妈也笑了下,又道,“所以,这回夫人定要想个法子打发了他!”
春桃点头,“是,待那林记掌柜的取了帐来,我叫他来,一项一项的问。
另外,我原想着买些干货,不必让人跟着,只随船运回去便是。
现在倒不是趁这个机会让他押着货走!”
尚妈妈想了下,点头,“也好。
写个信儿给五小姐,让她接了信儿后,随便找个由头将人留下。”
春桃点了点头。
不多会翠屏在外面回话,“小姐,王管家这会儿不在,我已使了人去找。”
春桃应了一声,找了由头将翠屏与入画支开。
端坐了一会儿,才向尚妈妈笑道,“妈妈,还有一事……”
尚妈妈端起茶杯笑了一下,“可是翠屏这丫头?”
春桃脸微红了一下,点头,“是。
我瞧着她象是有别个心思的。”
尚妈妈一点也不意外,往东面看了看道,“整个后衙虽说是隔了墙,各家过各家的。
那知州大人家中的事儿河池州都皆知。
咱们又是近邻,角门开着,翠屏喜欢去与和那家的丫头咬话儿,能学到那家丫头的一半点,一点也不奇怪!”
春桃点了点头,又稀奇的道,“您说,这位齐夫人怎么那般大方,专替齐大人纳妾?
咱们来了这一年,她竟一连给齐大人纳了三个,听说还抬举了两个丫头做通房。”
尚妈妈一笑,放了茶杯道,“夫人,你原没问,老身倒不好说。
现在问了,老身自是要与你说个清楚的。”
春桃拎起茶壶要给尚妈妈续茶,尚妈妈一个推不过,她倒续了半杯。
因笑道,“罢,回去叫我们小姐狠怪我吧!”
“那位齐夫人,外人都道她大度,肯与齐大人纳小,便明月楼的粉头,她也照纳不误,你猜是为何?
一来是这位齐大人素有色名,二来,咱们来时,她那府里已有两妾,听说家中还有三个呢。
一个是纳,两个也是纳。
一两个的还敢仗着齐大人的宠爱,在她面前做小样儿。
素性替他纳个五六个来家,女人一多,那些妾有什么好出身的?
眼皮子又浅,又轻挑,今儿争根簪子,明儿争块手帕的,后天争宠爱,吵吵闹闹不得消停,这些人吵闹上了,齐夫人倒清静自在了,自在一旁看戏!
那齐老爷被吵得烦了,倒有一大半的时间睡在正房太太屋里头。
再者,她自有三个男孩儿,她怕什么?
另还有,夫人,咱们来了这一年多,那院里头,已小产几个了?”
春桃听得入神,猛然听尚妈妈问这个,下意识回道,“算上前几天的九姨娘,是三个!”
说话完,才明白过来,不可置信的小声道,“这全是齐夫人做的?”
尚妈妈冷笑一声,“平常妇人哪里就那般容易小产了?”
春桃虽然之前也自琢磨过,猛然听尚妈妈说透,仍是心惊,“这,可是害人性命!”
尚妈妈点头,“正是。
那些世家大户的正房太太哪个手里头没有几条人命?”
顿了顿又笑道,“所以夫人不许赵大人纳妾是有功德的事儿。
只管与他理直气壮的说明白!
官场之中如今就是这样的风气,送女人实在是常有的事儿,你只出面左推右挡的,倒不如他自己的一句话儿!”
春桃知道尚妈妈是说前些日子,河池州的一位照磨透出将堂叔侄女送给赵昱森那宗事儿,脸上一红,又笑道,“让尚妈妈这么一分析,我倒真觉得自己这么做不算妒,倒是在救人命!”
尚妈妈笑而低头喝茶,“至于翠屏的这丫头的小心思,我早两个月便瞧出来了。
一来是她还算安份,并没有逾规之举,可见是念着夫人对她的情份。
二来赵大人倒与我们家姑爷的脾性似些,在这上面儿堪堪称得上洁身自好,便没提这话头儿。
今儿夫人即然说了起来,这翠屏是不宜长留的……”
她顿了下,眼睛转了几转,笑道,“夫人想贩些干货回去,一来是自己赚些钱儿,二来是与二小姐与五小姐的酒楼着想。
正好翠屏这丫头一向好厨房的活计,河池州当地的风味菜品她也学会做不少。
这次便以让她助二小姐和五小姐的名头,跟着王管事儿一行回去。
仍是在信中与五小姐提了,让她在自己家那专供女客的酒楼中替她找个差事吧。”
春桃微笑,“尚妈妈这个办法好。”
想了想,又道,“翠屏与我还算忠心。
这次他们回去,便多凑些银两收干货回去。”
尚妈妈点头,“使得。
京中干果比这里要贵三倍不止,那些笋干蕨菜干香菇木耳之类的,更是贵上四五倍。
这还是寻常的。
象这些深山里采的,更是寻人百姓人家吃不起的。”
春桃连连点头,在心中将尚妈妈方才的话过了一遍儿。
愈发感激小舅母派来的这两个妈妈来。
※※※
两人又说一会儿闲话,金黄斜阳笼着这座不大的小院儿。
西侧小院中炊烟升起来,几个当地帮工的丫头婆子操着浓重的地方方言在院中一边干活儿,一边闲话两句。
直到太阳将落山时,翠屏又匆匆进来,回道,“大小姐,王管家回来了。
是现在请来,还是饭后?”
春桃在里面道,“让他到前面厅里去。”
尚妈妈道,“老身不陪夫人过去了。
上楼看看小小姐去。”
春桃道了一声辛苦。
与翠屏到前厅。
这位王管家三十来岁的年纪,此时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厅里头。
来这边儿一年多,春桃极少亲自吩咐他什么事儿。
本是因沾些亲戚,不太想在他面前摆出个夫人的架式来,都是入画与翠屏代为传话儿。
此时看他面色,显然是猜到了什么,春桃心中叹了一声,有些烦躁,又替他开脱,总的来说,除了贪些小钱儿之外,他倒没有借着赵昱森的名头,在外面仗势欺人。
也算与大家都留些脸面吧。
笑着给他看座儿,道,“我也是因今儿下了雨,想起你这几日正收着干货,问了两句,入画和翠屏都不知你收的如何了,便找你来问问。”
王富贵半片屁股虚坐在椅子上,听春桃这样问,心里塌实了些,虚坐变作实坐,将账册递给入画,一边回道,“已收得差不多了。
二百两银子,一共收了一千斤干笋,每斤是十文钱,这一项花费是一百两;干香姑三百斤,每斤十五文,这一项花费是四十五两,另有干木耳三百斤,每斤也是十五文,这一项花是四十五两;还余十两银子,收了几十斤的干蕨菜。”
春桃扫过帐本,与他说的倒是一样的。
放了下帐本对入画道,“我今儿在家盘算了下,觉得这生意可行,只是本钱少了些。
你明儿去林记的铺子里一趟问问,我们明年的利钱能不能提早支出来一半儿,若是能的话,再交与王管家,照着这个价格再收些来。”
王富贵听到春桃提到“林记”
脸上肌肉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觑眼看过去,春桃面色淡淡的,心中打鼓,也不知道,他知不知情。
此次与春桃一行来的,除了他一个,都是原先用旧的人,林记铺子来人的事儿,自没人与他提起,便是翠屏使人找他来,只说春桃有事儿要问他,旁的一概没提。
再者他一向认为这利钱到年底再提,先支了银子,买些干菜,发到那边儿去借李家姐妹几人的手脱了手,挣了钱,再还回去,这中间儿定然无人知晓。
哪里知道林记已派人来与春桃说了这事儿。
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春桃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
便站起身子吩咐入画,“明儿一早就去吧。
趁着现在正是天气好,翻晒便宜,农户们手中干货多些,价钱正合适!
等二小姐五小姐那边儿把货收了,变了现银,便又该收秋天里的山货了,象核桃榛子之类的干果,都极压本钱!”
入画应了一声。
王富贵讪讪的站起身子,悄不声响的出了前厅。
春桃愈发打定主意要把王富贵打发回去。
且说王富贵回到下人们住的院子里,心里七下八下不安定。
春桃要让入画去林记问,这下子肯定是瞒不住的。
便把自己这一年来克扣下来的银子,点了点数,还掉他在铺子上支的六十二两,还能余下个十来两。
要说这一年能得十两银子,那在宜阳县城里头,便是小铺子里一个账房的收入了。
叹息了半晌,十分心痛,可转念一想,他自己贩的那些干货,运回去也能换个三四倍的利钱,心里便又好受了些。
拿着包袱皮包了六十二两银子,饭也不顾得吃,急匆匆的出去了!
春桃(二)
王富贵一路小跑到林记时,林记后面大仓房里的伙计都散,只有两个掌柜的在小库房里对帐。
听说他来了,两人对视一笑,颇有些轻视。
将人迎了进来,王富贵跑得急再加上天热,大汗淋漓,颇有些狼狈。
申掌柜赶快让小伙计取冰碗来,笑道,“王总管,您这急惶惶的,可是有事儿?”
王富贵一路上想的借口与春桃给的倒真是差不多,道,“一时办差急了头,到贵号支了银子。
我们夫人知晓了,狠说我办事不妥当,差我赶快送来!”
说着将小包放下,也不接小伙计端来的冰碗,急匆匆的走了。
申掌柜假意留了几声,待他走远了,回头轻蔑笑道,“他倒是送得快!”
岳掌柜是大管事儿,也是林家的家生子,跟着林老爷早年走南闯北的,大世面是见过,早先赵昱森一家来,他们肯让入本钱到生意里,还是看着他在京中有些门路的面子。
而林家的生意,虽源头在广西,却要靠内陆销货,这才曲意结交。
哪知才刚搭上线儿,便有这位何大人入狱的消息,心下便有些悔,无奈本钱已入了,左不过多出几百两的利钱,象林家这样的木材大户也不看在眼中。
本就不耐烦,这王富贵偏又行事村气十足,让他更不喜,连连冷哼几声。
无奈这年头一向有官寻商人的不是,商人但凡有些办法,也不敢去寻那当官的晦气。
便与申掌柜道,“使个小伙计去赵府知会一声吧。”
春桃用了晚饭后,自家楼下书房内敦促赵瑜读书,四喜也开始拿笔练字儿。
听见外面有人语声,便放了手中的书本,出了书房。
入画走近春桃悄悄笑道,“大小姐,那王管家已把银子还上了。”
春桃微点了下头。
入画又道,“大小姐,咱们真的还要再采购些山货?”
春桃点头,引着入画往外走,又让另两个在河池州新买的小丫头在廊子下照看着。
到了前厅里,春桃才笑道,“是。
明儿我们去一趟林记,看看能不能将本钱提出来。
其实今儿林记的掌柜来,我也知为何。
一来是怕王管家将红利银子提干净了,到时对我们不好交待,二来却有因京中的事儿轻视我们之心。
咱们初来时,是没想过吃什么利钱,还是齐夫人开口,那林家夫人又热络,这才应了。
现在人家即有嫌弃咱们之意,也不值当为那些银子,去受他们的气!”
入画连连点头,“是,大小姐说的极对!
若是老夫人知道了,定然会说,我们家的女儿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
说得春桃笑了起来。
第二日春桃先到知州府去拜访齐夫人,与她提了要取存林记本钱的事儿。
只说娘家几个妹妹托她收些干货运回去,本钱周转不过来。
齐大人四十出头,才是个五品的官职,又一下被放到广西这个地方,这夫妻二人本就急着四处打点人情,听说赵昱森在京中有关系,再看他年纪轻轻便是从六品,颇有些讨好的心,是以她当初极热心为春桃一家张罗着。
现下何文轩入了狱,且邸报之上的罪名语焉不详,齐大人便推断,这何文轩犯得许是大事儿。
齐夫人便把结交这一家子的心淡了。
听春桃说要提本钱,也只是佯做关心问了两句,便不再多说。
春桃自齐夫人院中出来,想了一遍人心似水的话。
便带着入画和秦妈妈去了林记。
秦妈妈在孟家一向是管钱儿的,也是四十岁上下,高高瘦瘦的,人极利落,进了林记客客气气的说了缘由,那林记正悔攀伏错了对象,哪里肯再做一年多出几百两利钱的冤大头,也是佯问了几句,便差人去林家主宅回话儿。
春桃前脚到家不多会儿。
林记便将本钱以及两个月的利钱送来,一共是三千零一百两。
秦妈妈看春桃这一行来,面色一直淡淡的,不气也不怒,心下满意,笑道,“夫人,这生意包在老身上。
现在咱们在河池州也算是摸清了门路了。
有几位小姐在那边接应着,一年咱们少说也要赚个翻翻的银子出来!”
春桃笑道,“那我先谢过秦妈妈了。
开始这几回,还真要累着妈妈多指点。
等教得我与入画上了道儿,您再歇着些!”
尚妈妈在一旁笑道,“夫人可不知。
这位秦妈妈是我们孟府里少有的与钱亲!”
说得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翠屏立在一旁半晌不见大少姐提到她,略有些不自在。
春桃倒是注意到她的神色,一时没想好如何与她说,便就再等等。
林记送了银子来,第一趟做生意,春桃心中还是谨慎的,只又添了五百两。
怕那边乍然接到她这货,一时没门路卖,积压了便不好。
等这一趟做得成了,往前秋冬天里再添置银子也不迟。
由秦妈妈压着阵,王富贵带着府里两个采买小厮一连跑了十来天,才买够五百两的干货。
赵昱森回来时,刚刚好清点完毕。
春桃将他迎到内宅里,等他换了衣衫净面之后,才与他说了这些事儿。
赵昱森十分诧异,“我才出去几天儿,你动作倒利落!”
春桃看他面似有赞许之色,也有些得意,将这几天来发生的事儿与赵昱森说了个遍儿,道,“林记心头嫌弃咱们,我自不会为了钱去受他的气!”
赵昱森点头,环了春桃的腰肢,“是你嫁了个没本事的夫婿!”
春桃看他这十来日在山里头风吹日晒雨淋的,黑瘦憔悴,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话。
这次不过是因小舅舅怕他的祸事牵连到你,故意为之。
等咱们回去再与他理论!”
赵昱森笑了几声,摇头,“我不敢与他理论,你去可好!”
春桃想想那位小舅舅,她自小接触的也不多,不象几个小的与了亲近,便道,“让梨花年哥儿周濂帮着咱们与他理论!”
六月中下旬,赵昱森寻到一个正好往安吉方向去的大船,正好路过离安吉不远的青州码头。
将货物装了船,让王富贵押货,别一个思乡心切的媳妇儿与翠屏二人跟着,一路北下。
大山柱子
六月盛夏,太阳还未升起,已能感到逼人的暑气。
与李家大宅斜对的街上,也有两个比邻而居的李宅,两家门脸儿几乎一模一样,均是邻街小三间开一架进深的屋宇式大门,北面的大门明显是新修的,朱红的漆门上衬着两只大大崭新的铜环,很是醒目。
大院儿门前各有几棵参天大树,上面有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哑个不停。
“吱哑”
一声,北面的大门打开,从里面驰出一辆崭新的马车来。
车帘与窗帘均以翠竹篾子制成,十分朴素且观之凉爽。
赶车的小伙计将车赶到南边大门儿前,扬起鞭子打了个响,隔门喊道,“小满子,你家老爷还没收拾好?”
里面有人立刻高声回道,“好了,就好了,你且等等!”
柱子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看隔壁仍紧闭的大门,回头向妻子张巧儿道,“大山这么利索一个人,生生叫你那阿娇妹妹给磨成了慢性子!”
张巧儿隔着竹子车帘到往外瞧了一眼,笑道,“永福寺出城十来里,近得很,你慌什么?”
柱子回头笑道,“还不是怕与你和孩子热着了!
这大热的天儿,真是!”
说得里面一个陪同前往的奶娘笑了起来。
张巧儿也笑,柱子一向嘴巴甜,人前人后的也不避着些。
张巧儿和与柱子成亲也有近六年,生得一儿一女,大的现年五岁多,比春兰家的稍大一点,小的两岁多点,现在这小丫头窝在奶娘怀里,与哥哥玩闹,看也不看她爹一眼。
因柱子这么些在家的时候少,两个孩子对他不甚亲近。
柱子极其郁闷,暗地将贺永年责怪一通。
现在诸事安定,李薇与贺永年便按照原先议的方案,买了这座大宅子给柱子和大山,共花了八百多两银子。
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人仍如在宜阳县城一般比邻而居。
另花了四千两银子,在闹市中给各人盘下一个小铺面,铺面也是前两天才接下来,大山与柱子倒没推。
不过也没立时开始张罗,都说这么些年累了,想歇一歇,况且,暑天里又热,生意也清淡,他们又有些不耐烦现在去整治那铺子。
索性等入了秋后,再开始整治,招伙计。
他们两人在家歇了几日,将宅子里收拾利索,听人说这安吉州里的大户人家,有受不住热的,都去永福寺里住些日子避避暑气儿,今儿两家相约去永福寺烧香拜佛,计划着也多住几日。
直等过了一刻钟,大山家的大门才开启,马车里从里面驰出来,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车内响起,“劳柱子大哥和巧儿姐等着。”
大山从里面也伸出头来,看向脸有些黑的柱子,嘿嘿笑了两声,缩回马车。
安吉州在北方也属交通关要,出得北城门,便是宽敞笔直的官道,道路两边绿柳成荫,虽然是暑天,撩起帘子来吹着风,并不算顶热。
一路来热热闹闹的,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来到永福寺。
大山先上山,去租客院偏院,柱子则赁了上山的软兜,带着剩下的一行人慢慢往上山走。
两家人安置好之后,大山与柱子道,“留他们在这里看行李,我们先去山上转转吧。
后半山腰有个碧潭,水极深,年哥儿说周边极凉快呢。”
柱子家大儿子叫小宝,听见了和柱子媳妇儿哼哼,“娘,我要捉鱼!”
柱子媳妇儿笑起来,“回老家住了些日子,倒把性子住野了。”
大山笑呵呵的插话,“想捉鱼还不好办。
走,叔叔给你编鱼篓子。”
柱子笑起来,吴娇儿与张巧儿两个也都笑。
四人俱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旧事来。
那时,大山和柱子两个见天儿陪着贺永年打马游街,无所事事。
也是这样的暑天,三人和城中一众公子哥儿去宜阳县的四平山跑马游乐,那山背面也有一汪湖水。
两人心中早厌烦与这众公子哥儿玩乐,便丢下贺永年一人,到那潭边儿去,用拿树条子编了鱼篓子,玩得兴起,便脱了上衣只留襦裤,下水去捞鱼。
正巧吴娇儿与张巧儿家的邻居有一个名叫杨卫青的,也是自小与她们一起玩到大,又对吴娇儿有些意思,拉了另一个近邻陪着,邀请这二人到山上来玩儿。
那杨卫青存着避人与佳人独处的心思,只顾往深处走。
下了鱼篓之后,大山和柱子捞了会鱼,不知是谁先起头,两个便湖里相互泼起水来,接着便相互扭打,扭着扭着互扯起来,不多会这两个人相互扯了个精光。
正这时,这四人从林间小道中穿来,吴娇儿一转弯便瞧见两人光着脊背,虽然大半身子都在水底,却是一眼便知下边儿什么都没穿,羞得两人惊叫一声,转身便跑。
那杨卫青好容易才说服两人出来玩儿,就这么给大山和柱子吓跑了,如何甘心?
回了城四处打探,知道是贺二少爷的长随,在宜阳又没什么根基,纠结几个毛头小子,要找这两个人的麻烦。
大山和柱子先是没防着,让这杨卫青几人给堵了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吃了亏。
这两人哪儿甘心,再者,他们到宜阳之后又结识最多的便是那些小帮闲小混混,自然要还击回去。
你来我往打了两场架后,愈打愈恼,连贺永年都怕这两人一时忍不住,与人大打一场,偏这时,杨卫青家的小铺子里被人骗走钱财,不但原先的家底都贴了进去,还欠一大笔外债。
便暂时息了战。
而吴娇儿的爹娘原先也有过将女儿许给杨家的心思,现下却有些犹豫了。
吴娇儿倒是不怕吃苦,也愿意这门儿亲事,与爹娘意见相左,在家里与爹娘闹别扭。
还没等吴娇儿爹娘想好杨家这门亲要不要结,那杨卫青有一日,趁着吴娇爹娘走亲戚,偷偷来拐吴娇儿与他私奔,吴娇儿一时被他花言巧语骗得昏了头,竟将她娘给她存下的嫁妆银子约有百十两银子偷了出来,两人赁了马车出了城门儿。
刚出城门儿没多远,吴娇儿便后悔,要回家去。
杨卫青哪里肯放她回去,好言劝说,他愈劝,吴娇儿愈怕,哭将起来。
车夫警觉,死活不肯再赶着车往前走,要回城报官。
杨卫青气急败坏的抢了吴娇儿装银子的包裹,下车跑了。
又是一个凑巧,大山、柱子、贺永年三个在城外跑马回来路过时,看这车夫满脸焦色,里面有女子嘤嘤的哭声,情状可疑。
问及才知方才的情况,柱子和贺永年策马去追,留大山在这边儿守着马车。
吴娇儿在车厢里听到外面这人的声音似是在哪里听到过来,伸出头来,一看是大山,顿时又羞又愧。
贺永年与柱子追了半晌,没追上这杨卫青,只将吴娇儿送了回家。
再后来,宜阳县城本就小,在街上打转也总能碰上一两面儿,一来二去的,便熟识了。
柱子与张巧儿互有情意,贺永年便与出主意,让他回家与爹娘议议,早些去提亲。
早先张巧儿与吴娇两个,见这三人见天打马游街,正事儿不做,以为是那等浪荡公子哥儿,见了几回之后,才发现实则不是那么回事儿。
柱子有意讨好张巧儿,自然是将贺永年的事儿与她说个七七八八。
张家是宜阳的老户,张母与张父对当年的事儿都略知一二,也都信了柱子的话。
柱子爹娘则更欢喜,儿子悄不吭声将媳妇儿都找好了,寻个由头来城里,借机瞧了瞧这张巧儿,生得白净利素,家境也还过得去。
便使了媒婆前去提亲,亲事极是顺利,当年三月里提的亲,十月里便成了亲。
大山与这吴娇儿倒是在两人成亲之后,由这二人撮合的。
※※※
柱子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和大山在前面走着,吴娇儿与张巧儿在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奶娘陪着,一路经过七八个院子门口,都是住满了人,内眷也不少,都出入随意,不少男女身上都挂着小香袋,都是来烧香的。
几人走出后门儿,都笑道,“本想着大暑天儿的,无人来呢。
没想到这里这样热闹。”
山林浓密,曲径通幽,山涧间溪水哗哗流淌,确比城内凉爽不少。
这一行边走边说笑。
不知不觉便远离寺院。
吴娇儿与柱子媳妇儿相携着说悄悄话,“据说这里求子极为灵验的,我们再去拜拜?”
张巧儿点头,“好,反正要住几天儿。
咱们今日玩过,明日早上去烧第一炷香。”
吴娇儿正要说话,突然眉头凝住,身子也立着不动。
张巧儿奇怪的顿住脚步,正要问她,突听林子那边儿有个男声传来,极是耳熟,再一细听,登时恼怒上头,“是杨卫青?!”
头转过来,四处巡视着,找那杨卫青的踪影。
无奈林子密而深,不但看不着,而且他的声音竟也渐去渐远。
吴娇儿点头,脸色有些发白,“是他!”
心中害怕,手竟然抖了起来。
张巧儿忙扶着她,嗔道,“你怕什么。
那会儿的事儿大山又不是不知道。”
吴娇不语,手脚还是有些微抖。
她不是害怕,是后怕!
当年若真是不知轻重的与他跑了,这辈子可真真是让他给毁了。
自他抢包裹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杨卫青图的是她的那点钱财!
大山与柱子一边走一边说笑,走了十几步,才发现后面两人没跟上来。
吴娇自生了孩子之后,身子便不怎么好。
大山以为她不舒服,往回走了几步,问道,“阿娇,是不是累了?
要不坐下歇会儿?”
张巧儿看看吴娇,又看看大山,小声道,“大山,杨卫青也在这里。”
“什么?”
随后赶来的柱子叫起来,将怀中女儿往张巧怀里塞,背上的儿子交给奶娘,一边四处张望,“他人呢,在哪里?
这个坏东西,今儿非猜揍他一通!”
大山也知妻子是有那么点心事儿,一是恨这杨卫青,二来是羞愧。
也将儿子交给身边的奶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
一言未完,便见那边亭子里有三个人影儿,一个是身着青色衣衫,头上包着蓝底白花的帕子,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身着粉色纱衣的妙龄少女说着什么,象是在劝说的神态,那少女低着头,两手不停的抹泪儿。
她身前立着一个月白衣衫的高大男子,做出拱手赔礼的模样。
大山悄悄摆手,几人都退到亭中之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这才对两个奶娘和小厮道,“你们先抱着少爷小姐回去。”
这四人不敢多问,抱着孩子匆匆沿着来时路走了。
大山这才指着往树林中去的小道儿,对剩下的二人低声道,“你们进去避避,我与柱子去看看。”
张巧儿胆子大些,性子泼辣些,一手扯了吴娇,往树林中钻,一边轻声道,“你说那三人在那里做什么?
怎么以往没听说过杨家在安吉有亲人?
他们全家不是搬到乡下老家去了?”
吴娇刚才见大山脸上并无责怪恼怒之意,心头微定,往那边儿张望了几眼,溪水哗哗流落下碧潭之中,三人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清,不过,她可以确认那男子是杨卫青无疑。
他不住的弯腰赔礼,待那少女身形软些,便将那少女揽入怀中。
“巧儿姐,你说,这杨卫青是不是又在骗人?”
张巧儿闻言往那边儿张望,冷笑道,“我看八成是。
这回倒有本事了,还找了个帮手!”
吴娇两人在树林中藏定,望着那边儿,许久不见大山和柱子的身影。
而那三人象是说妥了事儿,沿着曲桥往这边而来,不多会儿顺着台阶出现在树林边儿上。
山间幽静,这会儿她们能清楚这三人的谈话。
杨卫青柔声道,“樊小姐,不是我不想去提亲,实是家贫,我请了左邻张家嫂子到你家,一说是穷秀才提亲,就被你家护院赶了出来。
张家嫂子就在此,你问问她就是。”
那素衣妇人装的女子眼睛滴溜溜转着,赶忙道,“我确实到你们府上替秦秀才提过亲,你家不许,也不能怪秦小哥儿。
依着我说,你二人已是无名有实的夫妻了,不如随他去哪里住得一年半载,生个孩儿抱回来,你爹娘本来就疼你,到时自然心软。
不然,你已是失了身。
难道还能嫁别人么?”
那樊小姐原本木着的一张脸儿,突然又掩面脸哭了起来。
抬手中间,一道阳光射在她腕间碧玉镯子,碧莹通透。
吴娇再看她头上几点珠翠,远看不甚华丽,走过却见头上那几根钗上嵌的着四五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蓝宝石,手上也戴着一只银座底儿镶嵌大红宝石的戒子……大小比得过大山到她们家下聘礼时送的。
便猜这位应该是位富家小姐。
那杨卫青仍在劝着,“我原卖字卖画也挣得五十两银子,可巧同窗正碰上了些事儿,我不能见死不救便借了他……不过,你放心,我有双手在,卖字卖画也好,去打小零工也罢,断不会饿着你苦着你的……”
张巧听得这番话,更是恶心,他连考五年,县试都没过,从哪里挣得的秀才功名?
再看那樊小姐似是被他说服了,往来处张望了一下,却不见大山和柱子。
心头一阵发急。
吴娇一直盯着杨卫青身边儿的那妇人看着。
直到三人沿着林间小道迂回着往下山的路走去。
吴娇才直起身子,道,“巧儿姐,刚才那个妇人与杨卫青眉来眼去的,你说,会不会这两个合伙做的局?
要拐人家小姐的钱财?”
张巧儿远远瞧见柱子和大山不知哪里冒出来,往三人方才消失的小道处看了看,又往回走。
转头回吴娇儿的话,“是,我瞧着也象,那个妇人长得一副狐魅子样,说话时,眼睛还滴溜溜的乱转。”
说着扯了一把树叶,用力扔开,气恼道,“这杨卫青原先也不觉有多可恶,不过有些淘气不爱读书罢了,怎么现在这么般不顾廉耻?”
吴娇幽幽叹了一声,可惜的道,“听方才几人的话头,那樊小姐已失了身……唉……”
大山和柱子走近,张巧便不再接话,只是拍了拍她,无声安慰。
又问这二人,“怎么方才不上去拆穿他?”
柱子微摇了摇头道,“这会儿上去怕闹得人人皆知,要顾着那小姐的脸面呢。
反正我们已知道这小姐姓什么,咱们快回去。
也许她的家人就在庙里住着呢。”
张巧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连忙道,“对对对,不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会在这山里头?”
说着疑惑的看着二人,“你们听见他们说话了?”
柱子点头,往下一指道,“我们在曲桥下面藏着呢。”
说着扯张巧便走。
大山伸手扶了吴娇,笑,“我们也快些回去。
莫让他得手跑了!”
吴娇叹息一声,握了大山的手,道,“若不是当年你和柱子还有贺少爷赶到,我现如今也指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往常吴娇只是避着这事儿不谈,但凡听旁人传个诸如此类的闲话儿,便变了脸色,今儿说这话,象是心结解了。
大山将她的手紧了紧,笑道,“那是我上辈子做多了好事儿,老天爷便给我安排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吴娇脸红一了下,她本就有几分姿色,家中也略有家产,若无这档子事促成的巧遇,两人是没可能做成夫妻的。
一行四人急急回到庙里,将带来的两个管事儿媳妇打发出去,让她们装作借东西去探探这几个客院之中有哪家是樊府的。
柱子让大山在院里看着些,自己也去各处走走,再问问知事僧人,有没有更偏的只供穷人住的小院儿。
两拨人去了大约三刻钟,先后回来。
两个管事媳妇儿道,“是有一家樊府的,听说是在城西开着杂货铺子。”
柱子拍手笑道,“哈,我就说方才看到的人象是樊老爷家中的长随。
正好,我的铺子打算做杂货铺子,我去拜会一下。”
除了几个不明就理的,剩下三人都知道他不欲太多人知道内情。
说完又向大山使了个眼色,大山跟着出来。
柱子拉他出了院子,道,“我刚问过知客僧,那边角落里有个小院子,是供人借宿的,刚在里面转了一圈儿,没见那杨卫青,你待会儿去瞧着些,若见他进去,便与那些僧人说他是个逃犯,请他们帮你捉他。
料那杨卫青做贼心虚,不敢大肆张扬。
我这就去会会樊府的人……”
说着柱子一顿,一手捏着下巴,惋惜的道,“我本是打算开间杂货铺子。
这下倒开不得了!”
大山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柱子斜了他一眼,大山立时明白了。
城西樊府在安吉城里,确实也小有名气,他们专做这种大商人看不上的小杂货生意,不但铺子极多,生意也极好。
象这类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在当地一向是把控着大部分货源,或者在供货的商人那里有些说话有些份量。
他们撞破了樊家小姐这事儿,虽然是帮了忙,可樊家要压樊小姐的这宗丑事儿,势必不愿再见到柱子在他们面前晃悠,到时候不但不会帮忙,反而会更急切的撇清关系!
柱子笑呵呵的出了院子,叹道,“不帮心中难安呐。
铺子的事儿再说吧!”
※※※
大山依柱子所言去了位于偏僻角落中小客院儿,这里东西南三面,各三间破瓦房,院中一颗高大松树下,正坐着几个落魄秀才在那里高谈阔论。
见大山进来,这几都住了嘴,想必是因他衣着绸衫,脚穿崭新蕉布包布夏鞋,腰间挂着一声晶莹剔透的玉佩,似是富足人家。
眼中都显出不屑与警惕之意来。
还好大山早年也考过秀才,又落了第,将自家这不如人处与这几人一说,这几人立时又生出亲近之意,邀请他坐下喝茶。
那茶汤暗陈,含在口中只有苦涩,哪有半点茶香?
近几年虽然一直是长随身份,衣食往行却与富家少爷一般无二的大山,一时还真难以接受这味道儿。
强忍着不让脸上显出异样来。
顺着他们刚才的谈话,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说了大约有三四刻钟,突然一个秀才抬头,扬声向院门处喊道,“秦兄,这大半日你去哪里用功去了。”
大山本是背对着院门儿,此时,便缓缓放了茶碗,站起身子,向几个秀才略一施礼,“与诸位一番畅谈,甚是痛快,一时忘了时辰,在下还有事,明日再来。”
说完背着新进来这位秦公子,匆匆出了院子。
临出院门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身着月白衣衫的秦公子正是杨卫青。
遂找到知客僧人,将柱子的话说了一遍儿,一边又掏出两块各有一两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
两个知客小僧人宣了声佛号,将银子袖了,跟着大山重新回到院中。
此时,那杨卫青正一脸春风得意的与那几个穷秀才高谈阔论,突然他气势汹汹的闯进来。
他做亏心事做惯了,本就警觉,下意识将手中作幌子的书本一扔,撒腿就往墙边儿跑。
他这一跑,原本半信半疑的小僧人,都将大山的话信以为真。
飞速追了过去,抱着已爬墙爬了一半儿的杨卫青的大腿,将他给拉了下来。
大山慢一步赶到,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将杨卫青踹倒在地。
方才那几个秀才一下子傻了眼儿,有大胆的便围过来问是因何事。
大山连连冷笑,“杨卫青,冒允生员,你胆子倒不小!”
正这时,外面呼呼啦啦的来了一群人,二话不说,将倒在地的杨卫青扭了起来,有人立时将一方旧帕子塞了入他口中,他怒目圆睁,口中呜呜有声瞪着大山。
大山恼怒,抬腿又往往杨卫青身上补了两脚,这才大步出了小院儿。
大山在院门口儿看见,心中暗笑,大山这是在借机出气呢!
柱子拉着他悄悄的道,“跟他在一起的那妇人已被樊府的人拿住了。
咱们回吧。
呆久了,难免会让人打听出什么来。”
大山应了一声。
两人回到客院之中,说要下山。
除了三个小的不满意,哼叽了几声,两个奶娘和小厮倒是都极透的。
快带将行嚢收拾了,下山而去。
※※※
几日后傍晚,贺永年从铺子里回来,与李薇笑道,“前几日柱子和大山两家去永福寺烧香,原说是要多往几天,却又急匆匆的回来了,你知道是因什么?”
李薇正忙活着摆晚饭,头也不抬的道,“我天天不出门儿,哪里知道为什么?”
一面将晚饭摆好,又去将冰盆挪近,这才转向他笑道,“你这么说定是有缘故,说来听听!”
贺永年笑道,“先与你说个生意场上的事儿。”
李薇撇了撇嘴儿,将一碗在井水里沁过的绿豆汤递到他手上,道,“好,你说吧。
这生意上的事儿与大山和柱子去永福寺有关么?”
贺永年点头,“是。”
这下李薇来了点兴致,本来她也很想知道这两家去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儿,去之前还说要好好玩几天呢,第二天一早竟见柱子和大山一齐来家说事儿。
便催他,“那你快说,我看你笑得眼睛都没了,定然是好事儿!”
贺永年道,“咱们安吉城西有位樊老爷,一直专做杂货铺生意,做了也有二十来年了,早年只是一个小铺了起家,现在整个安吉城里,几乎每个主要街道都有他的铺子。
生意也十分红火,可是,自前四五天前起,他突然开始歇铺子,两天内将二十几家铺子全部歇了。
有人说樊府昨天早上合府都搬走了。
只剩下两个管事儿在这边儿处理余下的货物并老宅子。”
李薇听到宅子二字,心中一动,随即又息了心思,他们自搬到安吉来,花钱如流水,虽然有进项,总要积一积才有整数的银子可使。
况且又是城西的。
便催贺永年继续说,“樊府歇铺子和咱们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你要做杂货铺子?”
贺永年摇头,“我不做。
是柱子和大山做。”
李薇又问,“那这位樊老爷为何无缘无故的歇铺子?”
贺永年轻笑,“这便与大山柱子两家为何提早从永福寺回来有关系了。”
说着到这儿又不往下说,只吊着她。
李薇冲着他扬了扬拳头,贺永年笑了一下接着道,“与你说明白吧。
这位樊老爷膝下无子,只得一个女儿,生得如何不知,却知她是个极抢手的。
樊老爷一旦仙去,这万贯家财可都是留于她的。
而这位樊小姐虽然生在商家,却对经商无半点喜好,只喜欢看书写字儿,吟诗诵词,心性简单,竟让一位积年骗子给瞄上了,装成个落魄的秀才骗得她……咳,本是那骗子骗她借着永福寺烧香私奔,被柱子和大山撞破。
将那人抓了去。
这樊老爷一家急着搬走,自是为了保全女儿名声。
为了谢大山和柱子,一人送了一个铺子。”
李薇自生了孩子后,嫌弃自己的腰粗胖,本来就没什么要出门儿的事儿,现在愈发的不肯出门儿,整日只在家逗弄小包子,这事确是半点风声没听到。
愣怔了一下,笑将起来,“哟,大山和柱子也是好人有好报。
这下,一人两个铺子,说不得不出两年便超过你有钱喽!”
贺永年微微点了下头,至于大山与那吴娇儿的事儿,不与她说知也罢。
且说大山与柱子一人得了樊老爷相赠的铺子契,都是一愣,这谢礼也太过厚重了。
两人都说不要,又问那樊府管家,能不能劳樊老爷给指点指点进货的门路。
那管家却摇头。
柱子心思机敏,心知这位樊老爷许是怕他们与樊府之前合作的老主顾见了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而赠铺子则隐蔽,与外人说是买的也使得。
便也就不再深问,将樊府管家送出门儿。
五六日后,李薇再问樊府的消息,却是已将铺子余货清理完毕,铺面也大多转手,剩下的几个未转手的,听说是托在相厚的牙行里帮着转。
在心里头唏嘘感叹一番。
决定自己将来若生了女儿,一定要将她教得贼精贼精,只有她骗别人的份儿,别人敢骗她,那是屎壳郎打灯笼——找死!
日子一晃到了七月初,李薇午睡醒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天气仍有燥热,随手翻了下黄历,今年闰十月呢,叹了一声,“怪不得呢。”
麦穗听到动静,端了水挑帘进来,笑道,“小少爷被老夫人接过去了。
孙大娘也在那边儿呢,小姐不多睡会儿?”
李薇摇头,笑道,“我再睡,娘又该我对孩子不上心了。”
一边接过麦穗递来的帐子,一边感叹,自己实在是太过幸福了。
往常都听人说养孩子费心又费力,她却一点也不觉得。
有何氏在她近邻住着,又有新买来的奶娘,那小包子吃睡都不用她操心。
梳洗完毕,出了正房。
这院中大树不多,迎面扑来一股热浪,熏蒸得她身上立时冒出一层细汗来。
快步穿过小月门儿,进了何氏的院子,参天大树遮云蔽日,撑出一地匝匝实实的树荫,这才觉得身上凉爽一些。
不由舒了口气儿。
桂香在正房院前绣着小包了的肚兜,见她过来,起身行礼,“小姐,老夫人在后面花园里呢。
刚把晒好的水抬了过去,怕是这会儿正洗澡呢。”
李薇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往后面儿花园走。
这小包子极爱玩水,每回一给他洗澡,他便咧着小嘴,笑个不停。
李薇在何氏院中逗着小包子玩了大半晌,本要抱他回来,何氏怕她没什么经验,照看不好孩子,便不让她抱。
李薇却想着虎子自到了安吉之后,读书极用功,除了去学堂便是在自己的西跨院里读书,何氏这院中冷清,有个孩子闹着,他们也会热闹些。
便也没抱,刚进了自家院子,麦穗便回道,“小姐,两个李老爷都来了!”
李薇笑起来,原先丫头们要么称大山柱子,要么称李管事儿,现在变作李老爷了!
问清两人在贺永年书房之中,她去顺着廊子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刚走到窗前,便听柱子的朗笑声,“……原先想做杂货铺是随口一说,这樊老爷歇了铺子后,我倒还真想做杂货铺的生意了。”
大山接口,话中带挪揄之意,“是,最大的商号走了,以你的精钻劲儿,不出几年,你的李记杂货铺子就拔了头筹了。”
柱子呵呵笑将起来,笑得甚是畅快,李薇忍不住在外面问道,“大山,那你打算做什么行当?”
一边进了门儿来。
大山摇头,“想了几个都不太合适。
有人说开当铺钱极好挣的。”
贺永年摇头,“南方民风奢靡,当旧置新几乎是家常便饭,安吉民风相对纯朴,当铺虽不可少,但平常百姓是到了情非得已才肯与当铺打交道。
与在南方开办当铺比起来,差得太远!”
大山便笑道,“那再细想想。”
春兰(一)
七月,宜阳。
正午时分,正值吴记酒楼里最热闹的时候,宾客满满,人声鼎沸。
这几年吴旭对酒楼经营颇下工夫,几乎每个月都要引进一道新菜。
七月里推出的新菜是一道酒糟鱼,颜色红亮,酒味浓郁,风味独特。
这道菜原是南方地区的风味小食,是吴旭从他那位江南来的养鱼师傅那里打听出来的。
刚推出四五天儿,经过食客们的口口相传,点这道菜的人多了起来。
也有人知道他们每月都要推出新菜,专在初一这一天来下馆子。
因他有那天荒湖,吴旭便下功夫开发水产类的菜,除了这酒糟鱼,还有姜丝蒸咸鱼,烟熏鱼;另有如碳锅鱼,水煮鱼,酸菜鱼之类,后几种是李薇与他提供的菜单,由酒楼的师傅们按当地的口味儿做了些微的调整。
都是偏重口味的菜品。
咸鱼之类的都是从望远县运来,而鲜鱼类的则由他在宜阳的那个小塘子里供给。
每年八九月里,吴旭还会将望远县湖中所产的肥嫩大螃蟹挑最好的单供自己的酒楼,与旁家只能挑到那些小而又没蟹膏的酒楼形成鲜明对比,因而吴记酒楼在宜阳县也渐渐的成了人人皆知的,说到吃鱼吃蟹,此乃第一选择。
酒楼门前揽客的小伙计肩上搭着洁白的帕子,殷勤的将食客们往里面让,领进一拨客人后,刚拿着帕子抹了把汗,眼角转到从东边街上来的三人,笑意沉了下来。
“胜哥儿,请问你家吴老板可在?”
来的三人均是一副吊尔郎当的样子,笑嘻嘻的看着小伙计,问话倒还客气。
“不在。
我们老板去望远了。”
胜哥儿看见这三人,脸儿沉了下来,忍着不耐烦答了一句话,扭头要往里边儿走。
转眼又见两位食客上门儿,忙带着笑脸殷勤的迎了过去。
这边为首之人有些着恼,脸也拉了下来,他尚还能忍得住。
后面两个小混子却忍不得了,其中一人冲着胜哥儿的背影骂道,“娘的,一个破酒楼的小伙计也敢在老子面前张狂,五哥,这银子咱不要了,回去剁那小子一只手,瞧他们还敢不敢猖狂?!”
叫五哥的男子扭着瞥了他一眼,抬头望着黑底金字的“吴记酒楼”
大招牌,幽幽的道,“你小子能耐,你去剁!
剁下来瞧瞧你还有命没?”
说着又狠狠呸了一声,“老子在宜阳混了这么多年,混得还不如一个乡下小子。
这吴记的掌柜真他奶奶的走了狗屎运!”
另外一个没说话的小伙计在一旁附和几句,又转头向方才说话的小混子道,“小刑子,五哥的话不错。
这回你趁着三哥不在,又将那小子勾到赌坊去,等三哥回来,你少不了吃一顿拳头。
这吴家掌柜的连襟、吴夫人的五妹夫,就是那位贺府的二少爷,早些年三哥还是听他的呢。”
小刑子满不在乎的道,“贺家都败了,现在谁把他们一家放在眼里?
再说这吴家,大靠山不是都倒了?
进了大狱得罪了许多大官,现在又回乡丁忧守制,他还能再起来?
咱们的前县尊大老爷,远在广西呢!
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说到哪儿我们都是有理的!
咱们老爷也知道这事儿呢,是老爷吩咐我多勾着那小子去几回,李家五姐妹哪个手里没有万两的银子?”
后说话的小混混道,“那也要客气些,做生意不是和气生财嘛。
好言好语的,人家才放松警惕,好让那小子多去赌几回!”
那个叫五哥的将目光从吴家酒楼的匾额上撤了回来,“说得不错!”
正说着,又一拨客人进了门儿,五哥叹道,“娘的,这生意好的真叫人眼红!”
小刑子脸上一喜,正要说话,却见迎客的胜哥儿又出来了。
便往了嘴。
王五哥上前两步,客气的与胜哥儿道,“胜哥儿,烦你报个信儿与你家夫人。
你们府上那位姓李名春峰的亲戚,昨儿又去我们坊子里耍,一共输了一百三十六两。
那位少爷没钱儿,现在我们坊子里做客呢。
我们老爷叫咱们来与吴老板当面知会一声。”
胜哥儿见他们三个来便能猜到到底为何事,一听是一百三十六两,更是恼得没边儿。
他们家这酒楼一天的出息也不过才十几两,过节的时候生意好些,顶天了才有二十两。
那位不招人待见的少爷,一出手便让自己这一楼的伙计白干了十天。
恼得将肩上的白帕子上一甩,“我们夫人上次明明说过,他要再去,叫你们莫让他进门儿的!
为何还放他进去?!”
“哟,胜哥儿,这开门做生意的,都是笑脸迎客的,哪能将客人往外撵?”
小刑子做出一副小无赖小混混模样,笑嘻嘻的道。
黄掌柜刚算好一处帐,抬眼儿瞧见门外这几人,急忙从柜台后转出来,“几位这是有事儿?”
王五哥便又将春峰赌钱输了银子之事儿说了一遍儿,笑道,“老掌柜的也知道,三子哥是念着原先与贺二少爷有些交情,不肯为难贵亲,只是,我们坊子里的百十号人也要吃饭的。
吴老板吴夫人做生意一向是极公道,想来也会理解咱们的苦衷……”
黄掌柜心知这是夫人娘家的事儿,莫说他们,便是老爷也不好插手,且前几次这位堂舅少爷的赌资都是夫人出面儿打发的,还是要回了夫人。
再者,这沾得一个赌字的能有几个好下场,也让夫人多约束约束他。
想了到这里便道,“胜哥儿,你领几位到后面儿去回夫人。”
※※※
相比较前面的热闹,位于酒楼后面的吴宅倒是极静。
与几年前初来时没什么大不同,只是前年以三十两的价格买下邻家的院子,与自家打通,呈一个单独的院落,给吴旭娘住,并将原来供行走的空地改成了花园。
此时,刚刚用午饭的吴旭娘,在后花园中逗着小孙子,春兰瞧着前面收拾好了,带着两个抱着针线箩筐的丫头转了进来。
吴旭娘一见她便笑道,“又是给梨花家的小娃儿做衣裳?”
春兰点头,也笑,“可不是。
她自小没怎么摸过针线。
反正我也没事儿,权当打发时间呗。”
二儿子吴熠张着双臂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喊着,“娘~~”
春兰弯腰接到他,抽出腋下帕子与他擦汗,点他的小额头,“不许乱跑,一会累得你嬷嬷又腿疼!”
吴熠乖巧点头,“好~~”
又往吴旭娘那边跑去。
几个丫头都笑,说二少爷比大少爷听话乖巧。
正笑着,有小丫头匆匆来报,“夫人,胜哥儿说有事儿要回您!”
春兰直起身子,向吴旭娘道,“娘,您去歇会儿吧。
我去瞧瞧。”
吴旭娘抱起吴熠,不放心的问了一句,“是酒楼的事儿?”
春兰道,“可能是。
做着生意事儿多些,您歇着吧。”
春兰回到正厅,叫胜哥儿进来。
大丫头香玉匆匆去了,不多会儿胜哥儿在帘外回话儿,“夫人,那郝记赌坊里的人又来了,这回说……说堂舅老爷欠了一百三十六两赌债,方才要到酒楼里去了。
黄掌柜让小的来回夫人。”
春兰蹙眉听完,顿了片刻,道,“叫人进来,我当面面问他们。”
香玉在一旁气愤的道,“夫人,以奴婢说,这事儿你只作不知情,不管了。
谁家有那闲钱与他填这种无底的洞。
老爷和夫人挣下这份家业容易么!”
春兰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摆手,“这回是要管的。”
春桃不在,她成了这姐妹中间的老大,这种烦心的事儿,她不出面谁出面?
难不成让大婶儿一家哭到爹娘面前去?
再者,这赌坊怕是将她当作肥羊了,一刀一刀下得极容易,还让人说不出个不字来。
还有春峰……她叹了一口气儿,上次明明是差人将他差回家的,何时又跑了回来?
片刻香玉在外面回,“夫人,他们来了。”
春兰在厅里淡淡嗯了一声,隔着竹帘子,问外面立着的三人,“你们的来意我已知道了。
银子自会一分不少的给你们。
只是,我记得先前与贵府的三子管事说过,他再去赌,让你们拦着些。
你们三子管事儿当时是应了的,怎么这回又让他进去了?”
王五哥心知是自家东家想借春峰套李家五姐妹的钱财,特意将三子打发出去收债。
略思量一下便回道,“回吴夫人,我们坊子里在外面有一笔债,三子哥去外面收债了。
他走时没交待,小的们不知内情。
再者,这开门做生意,客人上门儿也不好往外赶……”
春兰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打断他的话,“嗯,也是这么个理儿。
不过,我还是有个不情之请。
请你回去捎个话与郝老爷,就说,我们家这位亲戚,再上门去赌,请他看在大家同城做生意的份儿上务必赶他出去。
等我们老爷从望远县回来,让他去你们府上当面致谢!”
说完转头,吩咐香玉开银箱,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并三十六两现银出来,又道,“劳你们将我那堂弟送回来了吧。”
王五哥见春兰付银子付得极期爽利,连连点头应是,将记赌帐的本子奉上,殷勤笑道,“是,谢夫人体谅。
小的这就回去将夫人的话与我们东家与三子哥带到。”
那三人领了银子,不消半个时辰,便将鼻青脸肿的春峰给送了回来。
他进了院中,垂着头局促的左顾右看,春兰身边的几个丫头早是烦透了他,皆对他没有好脸色。
春兰也不多理他,只叫人将他带到客院去梳洗,等小丫头都出了门,遂命人将小客院的门从外面锁上。
自己将钥匙袖了,同时吩咐香玉,“从今儿起,不准往客院里送一粒饭。”
香玉惊得“啊”
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春兰已走远了。
任春峰在里面惊惶大叫。
※※※
春兰回到正房之后,打开妆奁下面的小抽屉,取出一张素色硬笺来。
走到吴旭平时看帐的房间,让丫头磨了墨,思量半晌,提笔在硬笺上写了几句话。
她自搬到宜阳之后,过的也算是养尊处优的日子。
闲来无事也练练字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因而这字,写得也算周正秀丽。
待墨迹干透之后,春兰吩咐香玉将上次自安吉带来的茶取了一罐子,亲手自取一张百两的银票,放在茶罐子底下,装入小篮子之中,又将贴子细心装好,递给香玉,“你亲自去后衙一趟,交给卫夫人。”
香玉十三岁在春兰身边儿,至今也有四五个年头了,对她的脾性也略有了解,她神色愈是淡,就表明她心中愈恼。
而自己的这位夫人,恼到极至,便要动手!
大略能猜出她想要做什么,手势顿了一下,小心的道,“夫人,不等老爷回来商量商量么?”
春兰摆摆手,不作声。
卫夫人接到香玉送去的信儿,扫了两眼,微怔了下,又淡然合起,道,“谢你们夫人美意,只是这两日我不得闲,哪日闲了,我派人送信儿去,请她来喝茶。”
香玉明白卫夫人话,回去与春兰学了一遍儿。
春兰点点头,仍端着针钱箩筐去后院儿。
且说卫夫人接到春兰的信儿,在厅里中坐了半晌,叫了个心腹来,吩咐道,“去探探郝记赌坊与吴家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儿?”
那人去了约有一个时辰,匆匆回来,将事情的来扰去脉回了卫夫人。
“吴夫人老家有个堂弟,两三个月前来咱们宜阳做工,因吴夫人的娘家李府合家搬到安吉州去,李家庄子上的管事儿便去回了吴夫人,给他安排了个庄子上小管事儿的差事。
哪知还没过一个月,便被人挑着去了赌坊。
吴夫人查出挑事的人,将这一家人撵出庄子。”
“……谁知吴夫人的堂弟第一次赌钱赢了银子,便天天背着李家的管事儿去坊子里赌,直到一个月前,他不但将先前赢的银子都填了进去。
连带又输进去二十五两,他没银子还给赌坊,有人便找到李府管事儿。
李府的钟管事儿便去找吴夫人。
吴夫人出面替他还了银子,同时还给郝记赌坊传了话,送了份礼,说是她这位堂弟再上门儿,不要许他进去。
今儿又有这一出,可见郝记是又放了人进去……这次他输了一百三十六两。”
卫夫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摆手让人出去,自己坐在厅里思量。
傍晚时候,卫大人散衙回后宅,卫夫人将这事儿与卫大人一说。
卫大人沉默一会儿,笑起来,“这位吴夫人实则是个极透的人。”
卫夫人想了这大半晌的,也略想出了些眉目,笑道,“老爷你且先别说,听听我猜的对不对!”
卫大人笑呵呵的点头。
卫夫人道,“我猜吴夫人这回一是气着了,她与郝记先是传过话儿,后又让人备了礼,这是个请求的姿态。
可那郝记眼中看到的怕不是她那堂弟赌输的百十两银子。
他们呀,定然是想图大的,想顺着她堂弟扯到她身上,或者随便哪个妹妹身,日后好捞大笔银子,这事搁谁身上谁不气?”
“这堂兄弟可是极亲的关系。
现在这位她这位堂弟还是小赌,不过三五十两,百十两银子,替他还了,倒也没什么。
可他若是赌大了呢?
欠一千两,一万两?
这钱她那位穷亲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最后还是要落到她们姐妹身上。
这银子,李家五姐妹是出得起,可出得窝心,谁愿意?
吴夫人怕是想到了这一点儿。”
“……不出银子,眼睁睁看人将他打死?
告官?
毕竟又是有血缘的,一条人命!
那郝记若是乖觉,看着何大人与赵大人的脸面,销了这笔账,这不是要两位大人生生承他一个人情?
将来,指不定有什么事儿找到头上,想不办也难……再者即使不替他什么事儿,这事传出去,与官声也极有损。
早先赵大人做县令时,这一家人,在宜阳县里是规规距距的做生意,吴老板的酒楼和李四小姐的铺子里的税银,从来都是赶在最前面儿交得足足的,为了就是怕自家行事不周,连累赵大人!
怎么能被郝记就这么牵秧子缠上了。”
“攀扯上姐妹们的家财,是她第一个不容;攀扯到两侠大人的官声,这是她第二个不容!”
“另外……”
卫夫人笑了一下,悄悄的道,“她这可是送银子给老爷花。
当然,顺带也警告一下郝记,算盘往谁身上打,别往她们一家人身上打!”
卫大人笑了一下,点头,“是,夫人分析得有道理。
现在事情还小,她这么做,是警告郝记打错了盘算。
只是,她这一百两银子收不得,差人备等量的礼,还回去吧。”
卫夫人点头,“你不说,我也要还回去的。
当初你到宜阳来,何大人也是出了力的,咱们也适时还他一个人情。”
卫大人点头。
※※※
三日后傍晚,被锁在客院里的春峰饿得淹淹一息,趴在门后,有气无力的求着,“二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不去赌了。
求,求你给我口饭吃吧。”
守门的小厮满脸不忍,正想着要不要去再去回夫人,突听前面有人高声叫,“老爷回来了!”
春峰听到,猛然爬起来,将门拍得“咣咣”
作响,扯着嗓子大声喊,“二姐夫,救我,救我!”
吴家小院本不甚大,他这拼尽全力的一嚷,吴旭倒是听得真真的。
奇怪的问迎过来的吴耀,“耀儿,是谁在喊?”
吴耀扁着小嘴儿,一副想说不敢说,极害怕的模样,往吴旭怀里靠,顿了一会儿,小声道,“是大堂舅。
我娘让人把他锁到小院里去了。”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招一个小丫头过来,悄悄的道,“你快去跟他说,快别喊了,让我娘听见,他明天又没水喝!”
吴旭倒是知道春峰前两次赌钱的事儿,对春兰行这一招,实是有些意外,连连失笑。
这一回怕是他又去赌了,再听春峰还象是有些力气,也不去管他。
又问吴耀,“你娘呢,你怎么不去和弟弟玩儿?”
在吴耀的小心思里,一向认为他爹才最可怕,那大掌打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这几天儿才发现,原先她娘才最可怕,堂舅舅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因喊了几声,不但没饭吃,一整天也没给一口水喝。
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五姨夫极听她娘的话。
不由往吴旭怀中靠了靠,小声道,“我娘在后院,爹,我娘好可怕!”
说得几个丫头都笑起来。
吴旭也笑,抱起他,往正房走。
春兰得了吴旭回来的信儿,从后院回来。
吴耀一眼瞧见她,抖了一抖,往吴旭怀中缩。
春兰也知道他的小心思,故意不理他。
让人打水给吴旭洗脸。
吴耀趁着爹娘说话之际,一溜烟儿的跑到后院去。
春兰和吴旭进了厅中,将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儿,与吴旭说了一遍儿,道,“这郝记怕是打着大盘算呢,本来我对他们就有气儿,这回他还敢伸爪子,我定然不饶他们!
还有春峰,这回我非把他这坏毛病给掰过来,干脆使个人把他扔到那晒盐场采石场得了。
他这么下去,早晚我们一家人得跟着受连累!”
吴旭将春兰的话消化之后,也认为她判断的是对的。
至于春峰,让他受受苦也好。
便点头,“盐场我没什么门路。
倒是采石场,却认得这么一个人。
要不要使人回老家给你那婶娘说说,再送去?”
春兰摇头,“与她说什么?
还不是她自小没教好,才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你只管悄悄把人送走,她来问我,我只说不知道。”
吴旭笑了下,端起杯子来喝茶,“怪不得耀儿说‘我娘好可怕!
’”
春兰也笑了,道,“是,我可怕着呢。
这还是堂弟,若将来耀儿敢去逛什么赌坊,我直接拿大刀剁了他双手!”
吴旭斜了春兰一眼,无奈一笑,“好,我知道你厉害。
你也不用借耀儿吓唬我,有什么话就直说。”
春兰一笑,“哪里有什么话。”
又向吴旭道,“这郝记的事儿,卫夫人已是应了的。
以我说,咱们做个局,引衙门去查一查,一则是给郝记一个警告,不要以为小舅舅失了官,咱们就任人踩。
二来,他也赚不少昧心的银子,也破破财罢!”
吴旭点头,又问春兰,“你送了多少银子与卫夫人?”
春兰摇头,“送了一百两,她又使人送了等量的礼。
这不是说,卫大人默许这事儿,只是不能收咱们的银子!”
吴旭笑了下,“单是让郝记吃上官司,卫大人少说也能捞个千两的银子。
她现在不收也罢。
等这事了了,咱们借着年节再送!”
两人说定这事儿,第二日吴旭用过早饭,便去了找了阿贵,阿贵一听这么事儿,气愤之余,连连冷笑,“这郝胖子愈活愈回去了。
您回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大事儿咱办不好,这种小事儿可是驾轻就熟的。”
吴旭有些不放心的道,“你与我说说,你准备怎么做?”
阿贵眼睛转了几转,笑着凑近吴旭,低语两声。
吴旭经商这么些年,阴人的小招数自己也碰到过,也见别人使过,先是愣了一下,也笑将起来。
※※※
三天后,郝记赌坊有一位外地客人,赌输了银子,气闷的去后院闲坐。
却闻到一股腐肉臭气,循着这臭味,进了三子的院落。
那三子在外面收账,院中正空着。
这外地客人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一棵大树下有大群的苍蝇围着乱飞,找了把锄头刨了两下,刨出个血肉模糊,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人腿模样的东西,惊慌大喊起来,偏巧王捕头打这里经过,听见他叫嚷进来查看。
一面又差了衙役回衙门报信儿。
官府一听出了“人命”
案子,迅速将赌坊给封个严实。
吴旭与阿贵碰了头后,回到家,与春兰笑道,“这个阿贵也鬼得很。
不知哪里找来两条死猪腿,让人收拾得和人的断腿一般,扔了进去。”
春兰也觉得好笑,“那人腿与猪腿差得可远了去了。
郝家不怀疑?”
吴旭摆手,“嗨,你不知,衙门想与你做对,要的只是个由头罢了。
哪里管真假?
这个由头好,‘人命案子’!
郝记便是怀疑,也说不出什么来。
县太爷又没断呢,谁说是真的?
只不过‘人命案子’要慎重,要细查!
现在单是仵作都派进去了五六拨,一个个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人腿还是旁的,仵作们都说,要验是不是人腿,得用什么蒸骨的方法……县里的仵作谁会这个?
县尊大人便亲自到安吉州府里借人去了……”
春兰知道这是卫大人躲起来了,笑了一下,道,“卫大人这回是偏帮咱们了,中秋节时候,备两百担白米送过去?”
两百担白米便是官场的黑话了,指是的二百两白银。
吴旭点头,“好,与其叫你那堂弟把银子都送给郝记,倒不如送给卫大人!”
郝记的人也不傻。
刚出事儿官府的人便将赌坊封了,动作极利索的将整个赌坊都封了。
今儿来个仵作,明儿来个衙役捕头,东查西看,一连五六天过去,也没个什么眉目。
县尊大人又借着这个由头去了州府,这摆明了是拖着。
这五六天,光打发衙役的银子也使出去有六七十两了。
他们年节里自然也会给知县大人送各种孝敬,但是这回他们不顾丁点情面,说封就封,可见是有人在背后捣事儿。
而且捣事儿的人,不是出的银子多,便是靠山比他硬。
只是,他们开赌坊的,得罪的人太多,一时确认不了是哪家做的。
一连找了几个相熟的捕快打听消息,银子使了不少,却没一个肯与他说实话的。
最后,咬牙拿出五十两银子来,趁夜找到一个素有贪名的书吏,问这其中的缘故。
那书吏斜了斜郝记的管家,不接银子。
郝府的管家惯常与三教九流的打交道,知道他是嫌少,咬咬牙又添了三十两,递到那书吏面前儿。
那书吏这才将银子接了过来,慢条斯理的在室内踱着步子。
衙门书吏的俸银一年只有五六两,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何况还有一家老小?
所以他们养成了雁过拨毛的恶习。
但凡沾上官司的,管你有没有真的犯事儿,他们总能千方百计掏腾出些银子出来。
而掏腾银子的数目也因对象不同而不同。
一般的老百姓,真没钱的,刮个十来两便顶天了,一人分个三五钱的银子,也不嫌少。
遇到中等人家,那便是百两到千两的刮,而且这些人比普通的老百姓更要脸面名声,这钱的刮得更容易;而象郝家这种有钱的大户,多少年不遇一个,知县大人又有默许之意,整个衙门里,百十号小吏们都等着啃郝记这块肥肉呢。
当然,若是和大家一块儿去啃,他未必能得这么多。
他思量了一会儿,道,“前几天,吴夫人差人给我们县尊夫人送了罐好茶。”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郝记的管家却听懂了,连忙致谢,飞快去了。
※※※
春柳从阿贵那里知道了春峰的事儿,立时火冒三丈,刚吃过早饭,将五福丢给奶娘,自己带着两个丫头两个中年管事儿,匆匆到了春兰家。
此时,先是被春兰一连三天不给饭吃,接下来几天,每天只得一个馒头的春峰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全身虚软无力。
窝在院中大树下的凉荫里发呆。
其实这院子的围墙也不算太高,还不到一丈,要爬还是能爬出去的。
可是他却不敢,隐约中预感到,若是这一次他翻墙跑了,日后,无论出什么事儿,大伯子一家人定然不会再有一个人出头帮忙。
春兰看她满面怒容,笑了下,安抚道,“别气了,总说不管他们,真到有事儿,还能真不管?!
你姐夫已找好了人,这边事情一了,就送到他到采石场去,不吃一年的苦头,不准他回来。”
春柳气呼呼的道,“二姐,去把春峰叫出来,我不骂他一通不解气!”
春兰打她一下,嗔怪,“我比他大些,这么管教他也不过份。
他比你的生月还大些,论理你是妹妹,你那么骂到他脸上是不合适!”
春柳嗤了一声,“谁当他是兄弟?
净会捣事儿!”
春兰苦笑,“不管他,老家那两个能跑到安吉去找爹娘!
他们现在和梨花住在一块儿,刚过几天没闲事烦扰的舒心日子,何苦去和大婶儿一家置这个气,让爹娘跟着不安生。”
这事儿春柳事先不知,恨春峰多些。
又絮叨了一会儿,才问道,“二姐,我听阿贵说郝记赌坊的官司,是你和二姐夫找人做的?”
春兰笑眯眯的点点头,道,“真论理说起来,春峰不去赌,人家自然害不着他。
这事该怪春峰,不该怪到赌坊头上。
可是,我们先前递了话儿,春峰再上门不许他进去。
郝记自然知道他们做的是害人倾家荡产的生意,仍叫春峰再进去赌。
这一回他输了一百三十两,春峰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钱?
怕有人故意借他钱,又挑他!”
又将她所想的与春柳说了,“人家为何挑他?
是因咱们在背后呢。
怕是图咱们几家的钱财!”
春柳一听事情也许会扯到几个姐姐妹妹头上,还可能牵扯到大姐夫和小舅舅,怒气哪里还忍得住,气得一连声的嚷着要叫周濂和年哥儿回来,把那打坏心思的郝家给收拾了,再把春峰弄到几千里远的地方,让他自生自灭。
春兰瞪了她一眼,道,“咱们只是小惩戒,卫大人才首肯的。
若是存了闹得郝家倾家荡产的心思,他势必也不会这么做。
总之,过了一遭事儿,让他知道知道咱们是不能惹的,再帮他散些小财。
从此之后大家各不相干,便好了。
至于春峰,还是送到采石场去,一年他不改,就让他在那里呆两年,两年不敢,就让他呆三年!”
郝记赌坊“人命案子”
事发十来天后,那位叫三子的匆匆从外地赶回来。
当天晚上便带着重礼到吴旭府上。
春兰仍不让人开门儿。
使了香玉在隔门与他传话儿,“此事与我们府上不相干。
官司归衙门管!”
三子听了这话,心头安定,这是说吴夫人不打算与郝记磕到底,在门外谢了又谢,连夜回府与郝老爷商议如何打点衙门。
两人商议了半晌,最终郝府差人送到卫府三千担白米,又过了不几天儿。
郝记赌坊的“人命案子”
告破。
衙门签出去的拘押票也都收了回来。
这件事儿吵吵闹闹了大半个月,春兰一直将春峰锁在小客院儿里。
直到事情了结,才使人送进去换洗衣衫,并两碗白米饭和一碟子青菜。
春兰(二)
虽说给春峰开始供了饭,春兰仍不放他出来。
连着两天白米饭水煮青菜喂着,春峰也恢复了体力。
这一日小丫头去送早饭时,春兰叫香玉,“去,把这碗肉粥和肉包子一并送过去。”
香玉忍着笑,将肉粥和一盘喷香的肉包子端出饭厅,并给了小丫头。
小丫头满脸不平之色,“香玉姐姐,夫人这是消气了?
以我看,冷饭水煮菜再给那位堂舅爷吃几天,好让他长长记性!”
香玉瞪她一眼,“你碎什么嘴,夫人叫端去就端去!”
小丫头虽然不平,又一想倒底是亲的,夫人再大的气,关了这十来日,估摸着也消了。
端了早饭给春峰送去。
春峰二十几的壮年大小伙子,天天白饭加水煮菜,没一点油水,不说口腹之欲了,到后半夜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自天一亮就等着这顿早饭呢。
看门的小厮将早饭端进去,春峰闻到一股子肉香,霎时双眼放光,一个箭步冲过来,除了往常那一碗稀得可以照人影的稀米汤、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子咸菜之外,还有一大碗稠呼呼的肉粥,一碟五六个白生生热腾腾的肉包子。
心中大喜,忙接过小厮手中的食盘,抓起一个包子一口交掉大半个,香得他直吸气儿。
小厮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微摇了摇头,退了出去,仍将院门儿锁了。
春峰连吃了两个肉包子,肚子里略有了底儿,才去喝那碗肉粥,一边心想着春兰姐可能是消气了,指不定要放自己出来呢。
又想那郝记实在可恶,勾他去赌钱。
再想便是最后一把他若能赢,一下子便是五百两的银子,一辈子不做活儿,也够吃喝了。
想着想着,脑子却有些转不动了。
眼皮沉重发涩,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手中的勺子“叮当”
一声落地,摔个成两截。
看门的小伙计在门外隐约听见,以为这位舅老爷吃得太急,失手打碎了什么东西。
撇着嘴儿进了小院,一边喊着,“舅老爷,您慢点儿,是什么碎了,小的去再给你取来……”
一边踏进了客院正房。
一进屋见春峰软软躺在地上,吓得小厮魂都飞了,拨腿往外面跑,一面大喊,“来人呀,不得了了……”
香玉带着两个人匆匆进了院子,啐他,“喊什么!”
一边向身后两人挥了挥手,那两个壮年汉子,进了屋里,将春峰架了出来,出了客院,一把塞进停在吴府外面的马车之中。
香玉不理会跟着过来一脸惊吓的小厮,递了二十两银子过去,“麻烦二位了。
到了那边儿不要让他知道你们与我们老爷认得。
另外,也保他别让人欺负狠了!”
两人忙接过银子,道,“放心。
咱们心里有数。”
说完赶着马车,匆匆走了。
直到马车没了踪影,一直看着春峰的小厮才小声的问道,“香玉姐姐,舅老爷饭里,饭里……”
香玉啐他一口,“问那么多做什么,去把客院收拾了吧。
过几天咱们老夫人的姐姐姨老太太要来家住呢。”
春兰这次是打定主意要让春峰吃个大苦头,故意做成这般模样,让他以为自己是被人绑了,被人扔到采石场去,若是那边的人捎信回来,确认他改了脾性,懂事了,再派人装作刚寻到他的样子去接他回来。
这回不但是吴耀害怕他娘了,连吴旭也觉得自家娘子实在不能惹。
又问她,“若是将来虎子学得不好的习性,你……”
春兰斜了他一眼,“照送不误。”
吴旭又问,“若是耀儿熠儿呢?”
春兰笑道,“自然也有治他们的法子。”
顿了下又道,“这两个小家伙都没吃什么苦头,难保将他们染上坏习性,干脆等梨花在安吉那边儿置了田地,一年送他们去两三个月,专使他们在田里干活儿,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挣钱不易。”
吴旭舒了一口气儿,笑道,“好,这法子好。
与其等到他们成了年再费心费力管教,不若从小就管好,省得将来咱们跟着他们生闲气。”
从心里来说,他可舍不得两个儿子长大了,去吃春峰这样的苦头。
转眼已到七月中下旬。
春柳听说春兰使人下了迷药将春峰迷倒,交于两个陌生人送到采石场去,笑春兰想得周到。
这日她在家中无事儿,带着五福到春兰家里串门子,刚与春兰说了会子闲话,突听香玉在外面惊喜的道,“夫人,五小姐来了信。”
春柳忙叫她,“快拿进来。
这有一个多月没信捎来了呢。”
春兰笑着感叹,“爹娘跟着梨花去了安吉后,我便觉着宜阳住着没意思了。
象是少了些什么。”
春柳道,“我也是呢。
原先周濂几个在安吉时,总觉得那儿才是个暂时的住处,现在倒觉得那儿是家了,他们把我们两个丢下了……”
香玉将信送到春柳手中,笑着给两位添了茶水,还未添完,春柳已叫将起来,“是大姐那边儿有信了。”
春兰一听是春桃的信儿,也急了,忙道,“快拿来我瞧瞧。”
春柳将第一页信纸递给她,一边往下面的信纸一边道,“大姐也真是的,哪有官太太还要自己去做生意的。
巴巴的在那广西那边儿收了干菜运过来……”
春兰倒是与春桃感情极深,两人年龄只差两岁,又是前面两个最大的,三个小的还不懂事的时候,春桃正处能帮着何氏干活儿的年纪,她则是半懂事不懂的年纪,信纸还没扫完,已红了眼圈儿。
春柳话音落了,却没得到春兰的响应,一抬头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感动,眼圈也红了,又笑道,“二姐,我胡说的,大姐许是闲着没事做,那儿人生地不熟,言语又不通的,她找些事儿做罢了。”
春兰拿帕子抹了下眼角,伸手将她手中信纸取过来,看完后,细心的将两页信纸合到一起,折了起来装入信封。
这才道,“咱们姐妹几个,现如今到数大姐手中最拮据,她想做这生意也好,大姐夫当官能有多少俸银?
我看他也做不来象卫大人的这种行径,咱们也都不想他那般做。”
“她想做弄这个小生意为家里添些进项也好。
她过得好了,咱们姐妹几个才安心。”
春柳叹了口气儿,道,“早先咱们哪里懂,都说做官的人威风八面,家财万贯的,谁知道轮到自己才知,那做官的银子少得可怜,也难挣。”
顿了顿又笑起来,“要说大姐这点子也不错。
咱们的这边儿的干货就不便宜呢。
你看她收的干笋子才十文钱一斤,我记得家里面厨房上的报帐是三十文一斤呢。”
春兰点头,“是,便是我们酒楼里大宗的采买,一斤也要二十七八文。
我看她这生意能成。”
又道,“梨花那边儿正张罗着找个小铺子,帮她卖呢。”
春柳叹息,“我真想跟周濂提提,我们也搬去安吉算了。
爹娘搬走了,心里空落落的。”
春兰思量了一会儿,道,“要说你们家现在宜阳也只一个酒坊子。
老爷子诸事儿不管,只管泡麯房。
这里虽有周家的几房远亲,平日走动也不多。
你不妨跟周濂提提。
安吉的酒坊子更大呢。”
春柳略了想下,笑道,“算了,反正二姐一时也搬不走,我与你做伴儿吧。”
春兰默了一会儿,点头,“好。
若你也走了,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李薇接到春桃的来信,只与春兰这边提了要干货的事儿,至于春桃身边儿的翠屏,李薇也是只是说因她学了些如何做广西那边儿的菜品,派来与她们两家酒楼里指点的。
姐妹两人叙了些闲话。
话头又转到春桃的信上来。
春兰笑道,“正好,中秋将至,酒楼里也趁机推出些新菜来,大姐这次弄来的干菜倒也不少,写个信儿回去,让梨花也送来一些,咱们在宜阳寻个小铺子,帮她卖卖。”
春柳点头,思了一会儿道,“周濂有个远房的姑妈,在宜阳也是做干菜杂货小生的。
在菜市口还有个小铺子。
我回去就使人去说一声。
每斤抽给她两文的利钱,又不占她家的本钱,又与她多添个品种卖,她们定是愿意的。”
李薇接到春兰的信儿,笑着与何氏道,“娘,瞧,还是姐妹多了好办事儿。
三姐给找个铺子代卖大姐运来的干菜。
二姐酒楼里每样也让送去二百斤。
我们这边儿,除了自家的酒楼留的,剩下的先让柱子的铺子卖着,等寻到小铺子,便专卖大姐那边发来的干货。”
何氏高兴得连连点头,“好,你们都帮着你大姐些。
她一走那么远,身边银子又少,娘心里头现在最挂着就是她了。”
李薇看何氏眼圈又红,连忙道,“娘,你看你,大姐这一趟生意,你知道能挣多少钱么?
我与你算算吧。
一斤干菜,她能挣两倍的利钱,中秋节快到了,正是卖干菜的好时候,这一批菜脱手后,她七百两的本钱,就变作二千两!
年哥儿还说,让严管事儿去帮着大姐收货押船,大姐有了这得力人手,只管掏银子就是了。
等大姐夫在广西任上做满三年,大姐呀,说不得也赚个万两的银子呢。”
何氏笑着点头,摸着她的头发道,“嗯,你大姐最疼你和年哥儿,你们多帮着些。”
春柳(一)
腊月初二,一大早,一向安静的周府,便忙碌热闹起来。
春柳头上戴着昭君套,身上披着拖地大毛披风,一手扶着腰,一面指挥着丫头婆子们打扫周荻的房间。
周荻刚刚添了小子,前几天,周濂去安吉搬月子,算日子是今儿该回来了。
近身侍候春柳的丫头棒着个用布包着的铜手炉,从后面追上来,塞在春柳手中,劝道,“少奶奶,这儿有我们几个和几位大娘盯着呢,您进屋吧,今年这天儿可真冷,万一冻住了,少爷责怪我们不说,您又要喝那苦汤药,对孩子也不好呢。”
春柳吸了口冷冽的空气,以手抚了抚肚子,心情愉快,指着自己头上的昭君套道,“你瞧瞧我这装扮,哪里能冻着。
小荻不是使人来说,有个沈府的远亲,是位江南的世家小姐,也跟着一块儿来住些日子。
南边的人到咱们北边儿都受不住冻,你们呀,把房里的地龙烧得暖暖的,炭盆什么的都多准备几个。
还有,把库房里少爷收藏的那些雅致的摆件儿都拿出来摆上……”
那丫头笑道,“少奶奶,这事儿你昨儿都交待过了,我们保管给收拾得妥妥当当的。
您还是回屋歇着吧。
看时辰,姑奶奶一行快到了。
让少爷瞧见您在外头站着,又要说我们。”
说着扶春柳往她的院中走。
春柳失笑,却也不再固执,任丫头扶着她回了房间。
早先生五福的时候,春柳象是伤着了,这几年来,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周濂虽从未有半点异样表示,她心里却一直不能开怀,生怕日后不能再生了。
许是老天可怜她,身子调养了这么四五年,竟又有了喜。
现如今已有三个月了。
周濂自打十月里起,在京中呆的时候便少了些。
自从春柳又有了身了后,更是连安吉也少去了。
这三个月来,他只去了两次京城,皆是快马而行,一来一回,再加上在京中处理事务,一次用不了十天的功夫便赶回来。
其余的时候都在宜阳守着。
丫头们媳妇儿们自是都知道少爷挂着少奶奶呢。
春柳回了房,使人找出针线筐来,做婴儿的小夹鞋。
一边想着周荻信中说的这位齐小姐,据周荻说,这位齐小姐所在的江南齐家,与沈府祖上相交甚厚,只是因着两边老太爷的下世,相隔路途也远,下一辈的人来往便稀了些。
一年之中,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双方各自派得力下人们去送年节礼。
这位齐小姐是今年九月里到沈府的,说是在家闲得发慌,来看看沈老太太,也就是沈卓的祖母。
这么一住,便是三个多月。
周荻在信中也几次夸赞她,说这位齐小姐性子极好,也极有才华,只是眼光难免高了些,将过二十,还没婚配。
这次她回宜阳,一是与这位齐小姐投缘,二来,是因这齐小姐一直想各处走走,她便趁机邀请她跟着来住几天。
想到这儿,春柳停了针线,一笑,这个小姑子出嫁之后,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般直爽,喜欢的人是极喜欢,讨厌的人是极讨厌。
可她又觉得一个非亲非故的闺阁小姐,这么陪着周荻回娘家做月子,是一件极怪异的事儿。
想了半晌,一笑,自家一家都不讲究什么礼节,反倒去想旁人做得合不合规矩了。
何况周荻那性子,便是这位齐小姐不愿意,也经不住周荻再三的磨缠。
“少奶奶。”
外面有丫头匆匆进了院子,未及走到正房门口,便道,“少爷接姑奶奶回来了。
已进了府,马车直接赶往姑奶奶院中去了……”
春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两丫头过来替她穿披风,戴昭君套,又将暖手炉塞进她手中,这才扶着她出了门儿。
春柳带丫头们赶到周荻的院子时,外面有十个来从沈府跟来的丫头婆子,正忙碌的往院中搬东西,见她过来忙一齐上前来行礼。
春柳笑道,“快起身吧。
一路上辛苦你们了。
姑奶奶和小少爷可好?”
众人都道,“好,好,舅太太请进,我们少奶奶与齐小姐刚进了院……”
春柳含笑点头,让身后几个丫头婆子帮着这些人安置行李。
周荻的声音从厅里传来,“嫂子,你快进来,我与你带了好东西呢。”
又道,“齐姐姐也等不及要见你呢。”
春柳笑了笑,扬声道,“好。
我晓得了。
你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急性子。”
一面说一面往正厅走,眼睛同时在院中扫了一圈儿,却不见周濂,随口问道,“少爷去哪里了?”
方才在这里接待的丫头回道,“少爷象是去了书房院子。”
春柳也未多想,只当从他安吉回来,又有生意上的事儿急着要说。
便挑帘进了正房。
周荻这房子是自定下搬月子的日子后,春柳便让人一直拿炭火烘着。
现在不但没有半点久不住人的阴冷,反而比春柳自己所住的房间还暖两分。
周荻一见春柳这装扮,便捂嘴咯咯咯的笑起来,一面上前扶了她,要替她取头上的帽子。
春柳抬手取下来,笑道,“你也别取笑我,这是你哥哥非要我戴的。”
说着转向一直安静的女子,笑道,“这位便是齐小姐吧?”
一问之下,却怔住,这女子长得端滴是美貌,且身上有股子诗样般温婉娇柔的气韵。
她下身着浅淡的橙红颜色长袭纬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边角缝制雪白色的兔子绒毛,腰间天青色梅花络子下挂着一块小巧碧莹的田美玉。
乌黑柔顺的长发被盘成了漂亮的发髻,几缕碎发披散下来,带出几分飘逸灵动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
见春柳望来,微微屈身见,嘴角含笑,细语盈盈,“见过周夫人。”
垂首间,纤长润白的脖颈纤纤,让人不由心生爱怜。
春柳在赞叹的同时,心中猛然警醒,这样出色的女子,日日与周荻相伴,莫不是有旁的想法?
刚思及此,又暗然失笑,沈卓虽然人才出众,沈府财势也惹人眼红,可这样出色的女子,又有那样的家世,势必不会屈尊与沈卓做偏房。
周荻见春柳愣住,拍手笑道,“看,齐姐姐的容貌让我嫂子都看呆了。”
春柳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是,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里见过样的美人?”
齐小姐抬头斜了周荻一眼,嗔笑道,“我这些日子与你相处久了,知道你的性子。
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办我的难堪。
我哪里比得上周夫人半分。”
这一斜眼间,眼波流转,更显她妩媚娇俏,另有一番美态。
春柳虽然自知姐妹几人的容貌还算过得去,但哪里当得起她这样的夸赞,连连摆手,“齐小姐这话可叫我脸红了。”
周荻在一旁笑嘻嘻的。
春柳转头看她早脱去了大衣裳,下边裙子也不是夹棉的,嗔她,“刚出了月子,又是寒冬腊月的,你也小心些。
仔细冻着了。”
又转头吩咐道,“去将我新做的紫羔毛的皮裙儿拿来,与姑奶奶换上。”
周荻也不阻挡,过来扶着春柳坐到上首坐下,才向齐小姐笑道,“看吧,我与你说的不假吧。
我嫂子事事都管我,比我哥哥可上心多了。”
齐小姐含笑点头附合。
春柳瞪周荻,“你也两个孩子的娘了,穿衣保暖这等小事儿还要人说?”
春柳的一个丫头此时接过话儿道,“少奶奶也别只顾说姑奶奶,也想想自个儿吧。
少爷走时吩咐的,您可尊从了一半儿?!”
说得春柳笑将起来,骂她,“哪有你这样的丫头,专在外面揭我的短儿!”
周荻则笑嘻嘻的向那丫头招手道,“来,我这里有个好玩的,你拿去玩罢!”
那丫头也不客套,上前去接了周荻递过来的一只精致梅花点金油的簪子,笑嘻嘻的退到一旁。
这姑嫂二人嬉笑着,齐小姐眼神微微黯了下,又笑将起来,“怪不得周妹妹一直盼着要回来住,原是挂着周夫人呢。
我也常听她说起周夫人,今儿一见才知,原来天底下的姑嫂,真有相处的这般好的。”
春柳舍了与周荻理论的心思,转向她道,“周荻在家时,我们两个说笑惯了,让齐小姐看笑话了。”
三人叙了不多会闲话,丫头们过来询问午宴如何摆,春柳借机出了周荻的房间。
回到院中略安排了午宴,看天色还早,再想那位齐小姐,心中仍是不大放心。
便使人去叫周荻陪嫁过去的贴身丫头莺儿来问话。
莺儿一听春柳问齐小姐,并没有立时回话儿,只是看了看左右立着的几人。
春柳心中咯噔一声,不动声色的摆手让丫头们都退下,屋内只留她二人,这才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莺儿应了声,“是。”
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少奶奶,奴婢说了您可先别怒。”
春桃挑了挑眉毛,点头,“你只管说你的。”
莺儿点头,“这位齐小姐到沈府来,明面儿上是来看沈老太太,实则我听老太太院中的姐姐们私下说,她是不喜家中给她挑的几门亲事儿,到沈府里避着的。
少奶奶的担心,原来我们几个也有,生怕是她是瞧中姑爷的人才,打着旁的主意。
可,奴婢们观察了一阵子,倒没见她对我们姑爷有特别用心的地方,莫说在院中碰着了,便是在老太太处碰着,也都即时回避的。”
“可是,若说她没旁的心思吧,沈府里头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都是通诗懂词,又爱书画弹琴的,这位齐小小姐也爱这个,可她偏偏不与那两个小姐交好,只喜欢与我们小姐一块儿闲话说笑。
我们小姐性子直爽些,总不免得罪人,她又不爱诗词作画琴曲儿等,您说,这齐小姐若是没旁的打算,怎么可能与我们小姐这般好?”
春柳点头,她第一眼看这位齐小姐,与周荻便不是一路人,因而才更好奇。
示意莺儿讲下去。
莺儿道,“下面都是奴婢们乱猜的,少奶奶听了可千万莫生气。”
春柳眉头又是一挑,莺儿这丫头三番五次的说让她莫生气,下面这话难不成与自己有关不成?
莺儿将春柳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翻了几个滚,一会想要说,一会却想不说。
思了半晌,咬咬牙,回道,“后来,这齐小姐与我们小姐处得久了,我才瞧出些端倪来。
她与我们小姐相处时,总是勾着我们小姐讲娘家的事儿。
有人愿意听小姐说这些,我们小姐自然高兴,便与她讲些趣事儿,如老爷少爷还有夫人春杏梨花两位小姐。
然后这位齐小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会在小姐讲到少爷的时候,插话问些少爷平时在家喜欢做什么,与夫人感情好不好等等,还问少爷有没有与我们家小姐讲过早年离家外出游历时的趣儿事……”
“她虽然问的隐蔽,可奴婢也品些味儿来,这位齐小姐怕是早年认得我们少爷……只是我们小姐一向粗心,怕是没有觉察到!”
春柳的心霎时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揪着,隐隐的疼起来,抓着椅子背的手,不觉用力,指关节发白。
呼吸短促起来。
莺儿脸上一急,忙道,“夫人,您莫急。
都是奴婢该死,其实,少爷在安吉这些日子,也见过她两回,每回都是远远看见掉头便走。
我们小姐不知情,还埋怨过少爷不去看她。
这回少爷去接小姐,见她也在其中,脸色当时便有些不好看。
一回到府里头,少爷便去了书房……”
一面说着,一面将茶杯递到春柳面前。
春柳拉过杯子,强笑了下,“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我也是一时惊着了。
你下去吧,这话莫与第二个人说。”
莺儿犹不放心,嗫嗫的道,“奴婢也是怕小姐看不清她的面目,留齐小姐在家里长住。
也怕她与小姐相交久了,撺掇小姐什么,这才与夫人说的。”
春柳喝了两口茶,心中平静了些,笑道,“嗯,是,你心思一向细腻,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这事儿你只装作不知道吧。
还有,这些天她住在你们小姐的院中,你盯着她些。”
“是!”
莺儿应了一声,看出春柳不预多说,便行了礼告退。
春柳坐在椅子上,心思起伏不定。
她认得周濂时,他已二十岁,这样出色的男子,又是那样的年龄,有一两件往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看那位齐小姐,今年二十岁,若是两人早年相识,当年她也才十三四岁的样子。
十三四岁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周濂这样的出色又心性洒脱的人物,心生爱慕也不一定。
这么想着,心头舒缓了许多。
正这时,外面前丫头喊,“少爷。”
春柳立时将茶杯放下,站起来迎。
周濂挑帘进来,见她一人在屋内,不由诧异,“一个人闷在屋里做什么?”
他已换作家常衣衫,月白墨竹纹缎面夹棉长袍,黑发如墨,头顶发髻用一只碧簪子绾着,眉眼柔和。
此时与初见时想比,如一坛子清酒,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加醇厚。
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命很好,能嫁得这样出色的夫君,可这一刻,以往在心头千思百想的庆幸都涌上心头,目光柔软,微微有些痴迷。
周濂对上她的目光,愣了一下,走近她半弯下腰轻笑,“这是怎么了?
第一次见我么?”
近在咫尺的容颜,柔若春水的目光里盛满关切。
春柳不作声,伸手环了他的腰,脸紧紧贴着他身体,道,“没事,一路上可累?”
周濂颇不适应她乍然的温柔小女儿态,心中却也温暖,双手将她环住,轻拍她的背,道,“不累。
你今儿是怎么了?”
春柳不作声,只是把脸往他身上贴了又贴。
春柳本是坐着,周濂身形高大,这样的高低落差,好巧不巧的,正贴在某处附近,周濂尴尬的觉得自己有了反应,想推又不舍得,不推又……他自打何文轩说什么要他做生意护得家人周全的话,这几年里,与爱妻娶少离多……总而言之,这实在是甜蜜的折磨,好在冬衣厚重……
然而再厚重的冬衣,也掩盖不住这种身体的自然反应。
春柳猛然觉察到,脸上一红,将周濂推开,双颊似火烧一般,啐他,“不正经。”
周濂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压下那股旖旎心绪,低声笑道,“是你自己来挑我,偏说我不正经。”
春柳脸更红,还嘴道,“哪个挑你。”
周濂笑着拉起她,自己坐在椅子,将她环在怀中,道,“方才是我进来时,你看我的眼神,那般奇怪,不是在挑我么?”
春柳脸有些红,她在乡村里长大,看惯了爹娘的相处模式,即便对夫君是千百个满意,倒也真的极少做小女儿神态。
周濂愈发逗她,“原来这么些年,你不曾正眼看我,现在才知道你夫君我这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周濂也极少说这样的话逗她,春柳觉得好笑,伏在他怀中叽叽的轻笑起来。
周濂还未完全消下去的心绪又被她笑得涌了上来,只好将她微微推开一些,深吸口气儿道,“午宴准备好了吗?
不去使人瞧瞧?”
春柳也觉察到他的异样,连忙站起身子,道,“是该去瞧瞧了。
午饭按说要一家人在一起吃,只是这齐小姐……”
周濂想了想道,“午宴一起用吧,自晚宴起,便分开用。”
春柳看他神色淡淡的,便也装作不知什么都不知情,点头应声,“好。
你去瞧瞧父亲,我叫丫头们摆饭。”
周濂点头。
春柳理了理衣衫,带着丫头们去饭厅摆饭。
她一出门儿周濂的神色瞬时冷了下来,扬声叫外面侍候的人进来,问道,“我来之前,谁来看来少奶奶?”
进来回话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老实答道,“是小姐身边的姐姐,我听旁的姐姐叫她莺儿。”
周濂点点头,摆手让她退下。
春柳此时,心中平静了许多,想那齐小姐,即便是与周濂早年相识,那又如何,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周夫人,而周濂看起来,对她看来也无半点情意,只管先好生招待她两天,再寻个由头送她回去便是。
这么一想,脚步更轻快,吓得跟在她身后的丫头一连的叫她慢些。
午宴时,周父极其高兴,如今他儿女都已成家。
女儿先得一女又得一子,儿女双全。
儿媳妇又有了身子,这回定然是个男孩儿。
儿子最近几个月,离家也少了,如此一家人合合美美的,怎么不让他高兴?
周荻更是把五福逗了逗,听她小嘴啪啦啪啦的说着童言童语,逗得一家人笑开了颜。
周家人一家几口热热闹闹的吃饭说笑,倒把齐小姐晾在一旁。
她吃了几口便推说吃饱了,要退席。
周荻也能猜出是什么原由,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回娘家,邀请齐小姐一同回来,有些不妥,追出来歉意笑道,“齐姐姐,对不住啊。
晚上我与嫂子再备宴与你接风。”
齐小姐摇头笑道,“小荻妹妹还与我客套这些做什么。
快回去吧。”
一边说着一边瞄身后厅门,棉帘密垂,并无人出来。
正欲转身走,棉帘一动,她立时回头张目望去。
出来的却是春柳。
周荻回头看见春柳扶着腰出来,更觉自己带齐小姐回来不妥,怎么就忘了嫂子有了身子,自己回来倒还罢了,一家人随意些,带个客人回来,倒让嫂子跟着操劳了。
春柳缓缓走到二人跟前,也歉意地笑道,“小荻说的对,晚上我单独摆一桌宴,只咱们三人吃。
与你接风赔礼。”
齐小姐摇头,“周夫人客气了。
我先回去,您快进去吧。
天冷着呢。”
说完带着自己的两个丫头匆匆走了。
春柳(二)
周濂未提及与这位齐小姐的往事,春柳也装作不知。
周荻做月子,周家本家的女亲们都来看望她,春柳整日迎来送往,整宴待客,有些平时里不常来往的老亲戚,连周荻都不熟识,也不耐烦的应酬的,春柳却要格外小心注意的陪着,生怕一个招呼不周,这些人心生怪罪。
一连忙了五六天儿,周父远房一位老姐姐过府来,听春柳说了这位齐小姐的来意与家世,和周父在房中叙话儿道,“新年将至,我瞧着小荻象是要留那位齐小姐在宜阳过年的意思。
这可不妥当。
她本来是看望沈老太太的,孙媳妇儿扣着她算怎么回事儿?
早些备些礼送她回安吉才是。
这天儿又阴冷起来,落了雪,路上更不好走。”
周父一向是不管家事,听了这话再往深里想,确是如此,因道,“老姐姐的话在理儿。”
心中却想春柳怎么没想到这点儿。
这位老夫人笑道,“这个你可怪不着五福娘。
周荻带回来的客人,她可不好多说。”
周父颔首,“却是如此。
不过这送客的话,还要她去说。”
而此时,在周荻院子里,春柳与周荻齐小姐三个在说着闲话儿,说着说着便说到江南的风土人情上面儿。
齐小姐描述的江南烟雨,水天一色,荷叶田田的景致,让姑嫂二人心生艳羡神往。
赞叹不已。
齐小姐轻柔的向姑嫂二人笑道,“听沈大哥说过,周大哥早年也外出游历过江南,周夫人与小荻妹妹没听他提及过?”
周荻摇头,微撅了嘴道,“沈卓是说过,可我问哥哥,他都说没什么。”
春柳因这话不动声色的看了齐小姐一眼,笑道,“可不是,我也问过,他说,早年的事儿都忘了。
一丝也不记得。”
周荻撇嘴儿道,“我哥哥也这般给我说的。
他呀,有许多事儿,都混不上心的。”
春柳见齐小姐的神色微微黯了一下,心中舒畅了些。
看天色已到半正午,让这二人先坐着,自己去张罗午饭。
领着丫头们出了周荻的院子,问道,“少爷还院中?”
身后一个丫头道,“回夫人,少爷不在院中。
陪着那位表姑太太在老爷房中坐了会儿,便去吴府了。”
春柳微微点了下头。
因有年哥儿派的严管事帮衬着,春桃自秋至冬上这三个月里,又往这边发了两次货,这两次除了早先发来的干菜之外,还有山核桃榛子榧子等干果,进入腊月里,家家户户采买年货,不但吴旭的酒楼里帮着卖,连带周家的酒铺子里,也单僻了一个小柜台,专卖这些山货。
周濂去二姐家,约摸是说这个事儿呢。
春柳低头一笑,心头格外轻松阔朗。
到了自已院中,差人去周父院中问问,那位老表姑母是否还在,该如何留饭。
不多会儿,周父院中的管事儿大娘跟着春柳的丫头过来,进屋回道,“少奶奶,老姑太太急着家去,不在咱们府上用饭了。
老爷说让您备些礼好生送送老姑老太太。”
春柳点头,“我知道了。
礼已备好了。
大娘来瞧瞧可妥当?”
那管事儿大娘连连摆手,“少奶奶备的自然是妥当的。
另,老爷还说,过了腊八节就接了年气儿了。
怕亲家老太太挂着齐小姐,请少奶奶早些备了礼,差人将她送回去。”
春柳笑着点头,“好。
我下午便去备,明儿一早便差阿贵几个带了人护送她回去。”
那管事大娘便去周父院中回话。
午时将至,周濂派人来说,中午吴旭留饭,便不来家吃了。
因为齐小姐在跟前儿,春柳自然不想让他回来吃。
取了一坛子好酒,差人带到吴旭家去。
午饭过后,春柳将周荻叫到一旁,将周父的意思说了,“爹让给她备礼,我来问问你,备什么好?”
周荻自初来时的当天午宴时,便觉出自己办事儿不妥当,有些后悔带齐小姐来,这会儿自然是高兴送她走,却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笑着向春柳道,“嫂子,本来我是邀请齐姐姐来过年的,现在送她回去……嫂子,你去和她说好不好?”
春柳笑瞪了她一眼,认命叹道,“好,我去说。
你呀,专让我替你出头做坏人!”
周荻讨好抱着春柳的胳膊嘻嘻笑了一通。
春柳先让周荻回去,给齐小姐安排回礼,忙了足足一个时辰,好在因是年节,家里礼品备的齐全,不用急着去采买什么。
备好礼,春柳觉得身子有些倦,靠在暖塌上歇了一会儿。
不多会莺儿来报,“少奶奶,那边儿午睡起身了。”
春柳本是半眯着眼儿,听见立时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嗯,我知道了。
这就过去。”
春柳的丫头过来替她整装,心疼的道,“少奶奶,请姑奶奶和齐小姐来我们院中便好,您何苦亲自去?”
春柳笑了下,“早先都做得圆圆满满的,何苦最后一天儿倒让人觉出礼疏来了?”
春柳去了周荻的院子,几人先叙了些闲话。
春柳便笑道,“小荻,我方才去父亲院中,因父亲问及亲家老太太的身子,突然想起一事儿来。
你磨着齐小姐陪你回来,沈老太太可舍得?
没有齐小姐老太太跟前儿陪着,她老人家过年怕是也心里挂着呢?”
周荻知道春柳是要说送客的话,极配合的张大眼睛,做如梦初醒状,“呀,我怎的忘了这个?
齐姐姐本是来看望老太太的……唉呀,我怎么这般粗心!”
一面急得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厅中搓手又转圈儿,末了握着齐小姐的手,讨好笑道,“齐姐姐,都怪我粗心!”
齐小姐何等的聪明,况且她心中藏有事儿,更加敏感,心知这是人在送客了,又因她在这几天里,周濂日日不在家,想来是打定主意装作不认得她了。
也是,当年她一直示好,他却装作视而不见,现在他已成家,怎么还会……
可笑她还以为当年是她年幼,所以周濂不把她当女子看,一心要等长大些,再到他面前……
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放不下而已。
只是没有想到,他冷淡如斯……
强忍着心头的酸涩,笑向周荻道,“我原说这两天便要回去,怕你心头着恼呢,这下可好,省得你怪我!”
又向春柳施礼,“这些几日多谢周夫人款待。
盈雪也怕老太太恼我,明儿就麻烦周夫人派人送我回去吧。”
春柳微微一愣。
说她心中没针对这位齐小姐,那是假的。
齐小姐这般,倒又让她心生愧疚,连忙笑道,“款待哪里有。
不过是家常便饭。
你能来我也是极高兴的……”
齐小姐微微一笑,将话岔到旁处。
春柳心里更内疚,找个了借口出来,又将给齐小姐打点的回礼,各添了几样。
次日一早,阿贵带着酒坊里的几个得力的伙计,护着齐小姐回安吉。
因酒坊酒肆都要歇年假,周濂请几个位掌柜吃午宴。
春柳自送走齐小姐,心奇心急剧膨胀起来,心头如有几百只猫抓一般,坐卧不定,打定主意等周濂回来,要抓着她问个明白。
好容易午时过后,周濂带着微微的酒气回来。
春柳叫丫头们端汤端水一通忙活,侍候他净了面,脱了外衣,上床歇息。
她自己端了杯茶,坐在床沿上,半喝不喝的。
半晌,才转头问,“那个,齐小姐与你认得么?”
周濂微闭着双眼,半斜靠着大靠枕,听见她问,张开双眼,满目了然与戏谑,“我就知道你要问的。
忍得比我想象的要久!”
春柳脸上一红,将手中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儿,又啐道,“天底下只你一个聪明人,什么事儿都能算到!”
周濂借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伸臂环着她腰身,往自己身旁拉了拉,才点头,“嗯,认得。”
他这么一承认,倒让春柳不知道如何接着问下去了。
期期艾艾半晌,才说出一句话,“那你为什么装作不认得她?”
周濂眉头一挑,笑道,“是她装作不认得我。
我为何要说认得她?”
看春柳的神色,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若想知道,不妨与你说说?”
春柳想了下,摇头,“还是不要说了。”
周濂眉眼舒展笑将起来,笑了半晌,才道,“你不想知道,我却偏要说。
早年我与齐府的三少爷在江南相识,一见如故,两人相伴倒也走过不少地方,极是快意,后来齐府三少爷邀请我去家中做客。
见到这位齐小姐。
那时她才十三岁,是齐三少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偶尔也在三少爷处碰上她两回。
后来……她托小丫头送了两个东西于我,我便觉出不妥当来……当天辞了行!”
春柳疑惑,“沈卓不知道你认得她么?”
周濂摇头,“我与三少爷相识在先,与沈卓相识在后。
这等小事儿巴巴的去与他说什么?”
春柳失笑,“这么说,是这位齐小姐将嫁在即,一直忘不了你,所以才故意跟着周荻回来的么?”
周濂摇头笑,“我可不知。
不若你去问问她。”
春杏(一)
又是一年三月到,花红柳绿一派明媚春光。
午后暖阳从新绿树叶间洒落,将春杏的院子衬得安然恬静。
春杏抱着刚刚四个月的小武寿在花架下逗乐,不时看向院子一角处正在玩乐的父女二人。
这样让人心头安宁的感觉,象极了她和姐妹们还小的时候,在李家村的情景。
让她嘴角不觉浮上一抹笑意来。
春杏与武睿的大女儿,小名叫吉祥,如今已有两岁半,生得极其可爱伶俐。
此时她穿着合体的翠绿色绣花上衣,下面一条小小的月白色马面裙儿,头上梳着两只小羊角,白胖胖的一小团儿,小腿脚惬意的踢着,坐在铺着厚厚锦褥子的秋千长椅上,用两只肉嘟嘟的小胖手棒着点心吃得欢。
武睿则是一身家常半旧道袍,尽职尽责的立在女儿身后,为她推秋千。
一手推秋千,一手虚护在吉祥的小身子后面,只要她的身子略有歪斜,便赶忙去扶。
被扶正的小吉祥每次都会回头向父亲露出一个甜美的笑脸儿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惬意的眯着,惹得武睿轻轻捏得她的小脸蛋儿。
春杏远远瞧见,好气又好笑,喊他,“你别管她。
这死丫头会享乐的很。
让你惯得没人样儿!”
又向身旁几人笑道,“旁人家做爹都是稀罕儿子,偏这个,宝贝女儿宝贝得紧!
就是不喜欢多抱儿子一下!”
菊香几个都嫁了人,仍在春杏院中侍候着。
便接话道,“这是我们小小姐可人疼!
五小姐都说,五姑爷喜欢我们小姐喜欢得紧。
对他家的小少爷便没那么稀罕了。”
武睿听见春杏的话,呵呵的笑了两声,停了秋千,一把将女儿抱起来,捏下她的小鼻头,道,“你娘又嚷了,我们回去喽。”
一边向春杏那边儿走去。
走近了才道,“寿儿也让你与娘惯得没了人样儿。
小心将来长成你的性子!”
春杏象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儿,呵呵的笑了一阵子,才拿眼儿斜他,“你还好意思说我性子不好。
你性子好?
你知道你在我们村都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动不动就吊你那大眼睛,惊天动地乱吼一通!”
菊香几个对这二人年幼时的事儿都极好奇,便笑道,“小姐也与我们讲个全的,每回只说一点,让人狠猜!”
春杏看看了武睿,又指着儿子道,“你们等着瞧吧,将来这个长大了,性子说不得会随他。”
武睿干咳了两声,当年打架被春杏推倒的事儿,终是不怎么光彩。
春杏自知他的意思,笑笑也没再言语。
吉祥从武睿怀中滑下来,走近春杏,扯她的衣裳,脆脆的叫着,“娘,小姨。”
春杏伸手替她抹了嘴角的点子沫子,笑道,“我看你不是想小姨,是想小姨家的那个游乐场吧?”
吉祥有些委屈的嘟起小嘴儿,“嗯!”
又道,“五福姐姐。”
春杏还未说话,武睿已心疼起来,连忙又抱她起来,哄道,“明儿爹爹带你去安吉好不好?
吴耀哥哥、五福姐姐,吴熠哥哥,还有周泽弟弟,还有你小姨家的小包子弟弟都在那里呢。”
吉祥忙不迭的点点小脑袋,抱着武睿的脖子撒起娇来,要去安吉。
春杏看着她叹息一声,笑道,“莫说她想去,我也想去了。
这才回来多久?
还是等大姐一家回来的信儿,再说哪天去吧。
梨花说他们坐船直接到青州码头,算日子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
武睿点头,看春杏脸上笑意勉强,叫将吉祥交给菊香,与春杏道,“让兰香抱寿哥儿一去给母亲看看。
我这里有两笔账,你来瞧瞧。”
春杏点头,看天色时辰,武太太许是已起了身儿。
兰香菊香抱着两个小的出了院子。
何氏与李海歆搬到安吉已有近两年,春柳一家于去年五月合家都搬到安吉去了,春兰家人口简单,又没有多少牵挂,自是也跟着搬。
现如今那一大家子虽然不是住在一个院中,却也离得极近,每天都能见到。
更有那一群孩子,时时能聚在一起,玩得高兴热闹,让人极其眼热。
而春杏与武睿,虽然现今他们的生意也已搬到安吉去,买了一个二进的小院当作坊,在安吉下边儿的两个县已开了铺子,但是家却搬不得。
自韩姨娘离开后,武家原本紧张的父子关系缓和了许多,而武太太自武老太太去了之后,便对春杏也有了改观,随后孙女孙子的相继出生,更让这关系大大缓和。
春杏自然也投桃报李,武太太对她好一分,她便回报两分。
因武掌柜不愿离家,春杏便从不提搬家的话。
虽然现在的日子也算和乐融融,比起安吉那一大家子来说,这样的日子还是难免冷清孤单了些。
春杏有时会闷闷不乐。
武睿自是知道她的心情的,每个月借着巡视铺子的机会,带她与两个孩子在安吉小住两天再回来。
每次回来吉祥都要哭一场,把个武睿心疼得不行,直怪李薇建的那个什么游乐场,招惹他的宝贝女儿哭。
回到家后便在自家院中一角也照样建了一个小的,但是因没有孩子陪着吉祥玩儿,她也不常去,反正天天念着安吉李薇给那一帮孩子们建的。
两人进了书房。
武睿将一个帐本递给她,一边道,“不若我去跟父亲说说,咱们也搬到安吉去?
那边毕竟是州府,掌管下面的生意也方便些。”
春杏笑笑,将帐本打了开来,“以我看,还是等老太爷过了三周年再提吧。”
武睿点头,武老太爷去年年初没的,这才刚过了一年。
便道,“那等大姐一家回来,你多在那儿住些日子。”
春杏笑起来,“好,这是个好由头。”
说着将帐本一合,长叹一声笑道,“大姐这一去三年余,也不知变了样没有。
渝儿现在都十一岁了,也不知个子有没有虎子高。
还有四喜那小丫头也有八岁了,大姐走时,我恍惚记得他们两个还是小娃娃儿呢。”
春杏(二)
春杏盼春桃回来,武睿倒是关心赵昱森的前程。
他此次回京待考等派官,也不知能派到哪里去。
何文轩孝期未满,现还在李家村,自是帮不上他什么忙。
武睿虽也帮上什么忙,却不免挂心,与春杏闲话起来。
春杏道,“我先也问过三姐夫,他现在京中门路熟些,有没有能说得上话儿的人,让帮着大姐夫活动活动。
三姐夫说,大姐夫现在已是从六品,为官九年,官场人脉自己也积累了些,手头又有银子,要找门路活动,最好还是他自己去办。
家人也不能总帮着他不是?”
说着又笑道,“你还操心旁人,也把心思用到自己家里吧。
梨花说那边云石县有一块地要卖,这回去你可去瞧过了?
怎么回来没听你说提及?”
武睿呵呵笑道,“瞧过了,只是贵了些。
含青苗的田,一亩要十八两银子呢。
那近五百亩的地,九千多两的银子,一时哪里拆借得开?”
春杏想了想道,“这样大宗的田遇上一回也不易,不若先与三姐借借?
因梨花的田就在附近,买来交给她帮咱们整治,不费心不费力的,一年一亩田至少有三四两银子的出息吧?
我听梨花说,若是秋庄稼种棉花,每亩能多收一两的银子呢。”
武睿沉默了一会儿,“若真想买,还是与娘借借。
老太太走的时候每家也分了有三四千两的银子,自咱们成亲后,家里吃穿用度都是我们掏的,他们手头应是有这个钱财的。
咱们这里挤出二三千两来,实在凑不够,再与安吉那边儿开口吧。”
春杏因先对武太太和武老太太的坏印象都是因为钱财,一直不愿与婆婆在钱财有过多的纠缠。
武睿也知她的心事,早先因武睿对家里也有些意见,春杏一有什么事儿便找姐姐们找娘家,也依她。
现在矛盾慢慢没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远着。
春杏思量半晌,点头笑道,“好,依你。
那晚饭后便说说吧。”
顿了顿又道,“与母借钱,还是我来说!”
省得惹武太太心中不喜,私下嘀咕诸如什么你要买地借我的钱儿,自己不愿在我面前伏低做小,却打发我儿子来借云云。
春杏思量完这番话,又觉得自己假设得十分好笑,不由咭咭的笑将起来。
将武睿笑得摸不着头脑,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说。
只好,自己抑郁的坐到一旁去看帐本,不再理她。
春杏自己笑了一会儿,见武睿生闷气,便去逗弄他。
两人正闹着,外面有小丫头回话,“少爷,小庄子上的韩管事儿过来领上个月给长工们的工钱和修补农具钱、买田肥的钱儿。”
武睿一愣,随即点头,“叫他到书房外侯着。”
小丫头应声去了。
武睿赶忙问春杏,“他上次报的帐在哪里?
快给我找找。”
春杏认命起身,将那张纸翻了出来,放到他面前儿,“我瞧过了,这账目略有些不妥当,这个季节,一亩麦子哪里用得了五六百斤的田肥?
你看是瞧在两位小姐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还是与他说清楚,再不然是与父亲说说?”
这韩管事儿是韩姨娘的亲弟弟,武老爷虽然不看韩姨娘的面子,到底有老太太在,还有两个女儿。
即求到眼前儿,便不好推。
便留他在小庄子做个管事儿。
武家的小庄子,早先是三百来亩的地,这两年周边有人卖地,又陆续添了些,总计不过四百亩。
武睿拧了眉毛,拉过那纸看了看,半晌道,“算了,我敲打敲打他。”
春杏点头,这人贪得倒也不是大银子,再者,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也懂得至清无鱼的道理。
武睿将纸拿了去书房。
春杏派个小丫头去武太太院中瞧瞧两个小家伙有没有闹人。
两刻钟后,小丫头回来道,“小少爷与小小姐都乖得很。
老爷也回来了,正在院中逗着玩呢。”
春杏放了心,嘱咐她去那院儿看着些,有什么事儿及时回来说。
※※※
当天晚饭之后,春杏笑着将想在安吉买田的事儿与武掌柜武太太说了。
又道,“因刚开了两个铺子,银钱一时不凑手,想与爹娘拆借一些,最晚秋后便能周转开来。
只是不知爹娘这边儿有没有要使大宗银子的事儿。”
武掌柜之前倒听武睿说过买地的事儿。
听这回的田与梨花家的田产相离不远,极合心意,道,“年内除了你祖母三周年,其他也无大事,能拆挪多少让你娘与你们查查。”
武太太心里倒是极满意春杏这回没动不动找娘家,便笑道,“老太太三周年还有些日子,先让他们拿去应急,到用时,再让他们现出就是了。
与你们挪四千两吧。”
春杏赶忙谢过。
出得武太太的院子,她这才与武睿悄悄笑道,“可是全了你的面子?”
武睿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笑道,“借人钱财是给人面子?
你这话是什么道理?”
春杏只是笑呵呵的,也不说破。
又过了四五日,仍不见梨花自安吉那边儿送消息,春杏有些急,一是怕那田被早早卖了,二是算日子春桃应当是已到了。
便与武睿道,“我们不若借口买田,提早去安吉吧?
那大宗的田确实不好遇。”
因春杏才从安吉回来不到一个月,他才刚刚回家几天……所以,春杏初始开口时,武睿只是闷头不吐口。
倒是使了一个这两年跟着办差得力小厮先到安吉与李薇说那块田他们要了,请她先垫付了定钱与卖主。
随后几天,春杏便天天说。
一连又说了四五日,武睿被她缠得实在头痛,笑道,“还说吉祥不象你,这缠人的功夫定是跟你学的。”
春杏道,“心知大姐已到了安吉,就差这么点路见不着面儿,实在焦心的很。
我们早去两天不成么?”
武睿只得点头,“好,好。
去吧!
今儿与爹娘说说,明天再动身好不好?”
两人正说着,突然二门处的婆子来报信儿,“少爷,少奶奶,亲家五小姐来信儿了!”
春杏登时乐了起来,连声叫着,“定是大姐到了!
赶快拿进来!”
又转向武睿笑道,“你快去跟爹娘说,我们收拾收拾,今儿就动身。
天色还不晚,能赶到下个镇子歇息呢。”
春杏(三)
春杏接得信来,里面说的正是春桃一家已到的消息,忙叫丫头整理行李,将她早先打点好的礼物再一一拿出来瞧瞧,可有遗漏的。
一院子人正热热闹闹的忙碌着,见二门处的守门婆子进来,回话道,“少奶奶,青莲县汪家莲花姨奶奶派人与少奶奶送东西。”
春杏一愣,咕哝道,“怎么又来了?”
又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心中却叹息,这莲花怕是又有什么事儿求她。
这丫头象谁?
每回来求必打个送东西的名头,做个伏低做小的姿态,本来所求也不是大事儿,她倒也不好拒绝。
这时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事儿。
不一会儿,汪府的一行人到了春杏院中,打头两个是身着青色比甲的媳妇子,后面跟着四十来岁的妇人,那两人手中各棒着两个红漆木匣子。
几人先与春杏行了礼,将东西呈上,笑道,“我们姨奶奶问姨太太安!”
春杏因“姨太太”
这个称呼,嘴角很是抽了一抽,却也无可奈何,摆手道,“都起来。
回去与你们姨奶奶说,青莲县离此路途也不近,紧赶也要大半天的功夫,有什么好东西自己留着用罢。
往我这里送什么?”
其中一个媳妇子笑道,“倒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姨奶奶的一份儿心意。”
春杏嘴角又微不可见的抽动一下。
本不想与她们多费口舌,又想莲花虽然生了儿子,地位有些了保障,毕竟还是个姨娘,她进汪府的第一年里,春杏也确实如当年在李家村时与许氏说的一般,去看望过她两回。
当时是去过帮衬她的,现在自是不好再拆她的台。
只好忍着不耐与这两个媳妇子说了些套话。
然后便问,“莲花叫你们来,是单瞧瞧我还是有旁的事儿?”
还是方才巧言答话的媳妇子道,“我们姨奶奶确实有求姨太太。”
春杏以为不过是些钱财小事,却听那媳妇子接着道,“我们家少爷有一位同窗,在山东乐陵县因酒后失言得罪当地县尊,被打下了狱。
姨奶奶想请姨太太与舅老爷说说,看看能不能托些关系……”
“胡闹!”
春杏怒极,将杯子重重的往桌子一顿,“你们回去与你们姨奶奶说,日后若再敢拿这等事儿来烦我,永远别想再我帮她一回!”
汪府几人吓了一跳。
虽然知道这位姨太太一向厉害,却从未在她们面前发作过,谁知这回……
春杏仍是气愤不已,想了想,与这几人道,“你们这就回去,就说我有事找你们姨奶奶,让她明儿来我们府上!”
武睿在书房处理完事情,刚回到院子门口儿,便听见春杏怒喝,快走进了正房,汪家几人大气不敢气的立在下面儿。
春杏犹气得胸口起伏着。
汪府的媳妇子等春杏气息消了些,才小声道,“姨太太莫气。
我们姨奶奶没有许任何人能办这事儿。
只不过……”
“……只不过派你们先来求我,若我能办,她好去你们少爷跟前儿显显她的本事,是不是?!”
春杏怒极接口道。
那媳妇子不敢再接言。
春杏摆手赶她们,“赶快回去,明儿叫她必到!”
汪府几人不敢多说,灰头土脸的出了春杏的院子。
春杏气犹不息,想了会儿,与武睿道,“明儿,你去派个人到李家村与大婶儿一家说声,就说我有事儿叫他们来。
明儿务必来!”
武睿凝眉,“叫他们来做什么?”
春杏怒道,“自是叫他们来,与他们说教的!
日后谁再敢揽这等不知轻重的事儿,与他们断了亲算了!”
武睿安抚道,“他们怎么也叔父婶娘,你训到脸上可是不妥。”
春杏怒气不消,“我这般做不妥当,他们那般做就妥当?
也不想想自己家有什么,她们求些小事,我不过自己麻烦些,便也算了。
现在敢不轻重的攀扯到这上面来,我哪里能容她?”
一连的催武睿派人去。
武睿拗不过她,第二日一早,便派了个小厮去李家村。
那小厮一路紧赶慢赶,到李家村时正值半晌午,许氏现在儿女皆成家,家中有两个媳妇儿做活计,倒不用她下地了。
正在家中抱着孙子逗乐。
突见武家来人,以为春杏又派人送把好东西给她,喜气连连的往院中让人。
那小厮道,“不敢叨扰老奶奶。
是我家少奶奶有请,让您合家跟着我这就去镇上咧!”
许氏一愣,“是有啥事儿?”
小厮便将武睿交待的话说了,又道,“因汪家李姨娘说的事体重大,我家少奶奶怒着咧。
说这官场上的事儿,自己家尚小心翼翼,不敢给两位大人招任何麻烦,汪家姨奶奶却这般不顾轻重!
让您一家都去镇上。
那汪家姨奶奶说不得今天也会到!”
许氏愣了一下,心里认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这小厮说春杏怒。
她便又觉得是大事儿,这个时候自不是能偏坦莲花的,连忙表态,骂道,“这个死妮子恁不知轻重,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见了她要臭骂她一场!”
说着打发大孙子去田里叫人,自己回屋去换体面的衣裳。
三刻钟后,老二带着春峰春林和两个儿媳妇回来。
听说是这样的事儿,老二有些着恼,进东屋嘟哝道,“帮不得便说帮不得,这是做什么?
叫我们去吃她的呛?”
许氏与他拿了衣裳,扔到椅子上,带着气儿道,“还不是你把女儿送到那汪府去,现在要处处靠着大嫂家?
吃呛也该你的!”
说着竟自出去了,把个李家老二气得直瞪眼。
李家老二虽然有气,可也真不敢不去。
总的说来,几个侄女对他虽然不似对老三一家亲近,年节礼却是一样的,大小节都不拉下,又能出钱看顾老李头与李王氏,省了他与老三家不少钱儿。
断不敢惹恼她们的。
春杏(四)
李家老二一大家子到临泉镇时,莲花一行已是到了。
被春杏与武睿请到镇上最大的一间酒楼里,这一间里能备下两桌儿。
饭菜早已预备下,专等到他们到来。
莲花得了回去的妇人学话儿,知道惹着春杏了,此时赔着小心坐着,生怕春杏一个忍不住,当着众人的斥责她。
好在春杏也知道心中再气,也不能如在自己院中与武睿说的那般,一见面便劈头盖脸的斥责,毕竟莲花也有些身份,再者年纪也这般大了。
因而此时反倒压着火与莲花叙话儿。
许氏一进得雅舍,便满脸堆笑道,“哟,春杏,随便哪里吃些便好了。
这里得花多少钱儿啊?”
菊香扶她坐下,笑道,“二老太太,你只管坐。
这里一桌也不值一两银子,我们少奶奶还是请得起的。
再者,您来了,怎好去那等小馆子胡乱打发?”
菊香笑得殷勤,许氏一下子便摸不着春杏心思了,小厮去传话的时候说怒,这会格外客气隆重,莫不是想说以后不管莲花的话?
心头翻滚着坐在莲花的上首,顺手一把掌打在莲花身上,骂道,“你不好生的照看孩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又想干啥?”
许氏力道极大,莲花吃痛,眉头使劲皱了皱,又发作不得,没好气对着身后跟她的丫头媳妇道,“你们都下去吧。”
春杏也不理这母女二人,也叫菊香几个退下,又让春峰春林媳妇儿坐下。
武睿则让李家老二去了和春峰春林两个去了另外一桌,也叫小厮们退下。
一时饭菜上来,春杏让了一番,才开口与许氏道,“大婶可知道我为何突然请你们来了吧?”
许氏正吃欢,闻言忙放下筷子,习惯性用掌根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汤水,赔笑道,“知道,知道,还不是因莲花这死丫头。”
莲花坐在一旁,瞧见她这多少年不改的粗俗举动,脸上带出一丝嫌弃的神色,忙将自己的帕子塞到她手里,埋怨,“帕子与你捎回家多少条,怎的就是不用?”
许氏转头瞪她,“你个死丫头,你春杏姐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嫌弃起你娘来了,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又絮叨莲花捎什么帕子,不若换成钱儿给她云云。
春杏深深吸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方道,“大婶儿,莲花现如今在汪府的日子虽比先前好过些,到底还是偏房。
上面有正房压着呢,想顾娘家也是有心无力。”
“对,春杏姐说的是。
娘你怎么只看钱?
因我生了个哥儿,太太心里头不舒坦,四处找我的碴儿,亏得她是查明的不能生,不然,我连帕子也送不得你。”
莲花觉得春杏这话贴心,连忙附和。
春杏笑了下,将杯子放下,转向莲花道,“话说到这儿,我便说我叫你们来的目的了。
莲花,你因生了个儿子,汪府上下都抬举你一二分,又因着我们这一家的关系,又抬举你一二分。
现在府里并没有第二个姨娘在,你名义是个偏房,过的日子与夫人也不差什么,你为何还不知足,一心要踩到太太头上去?”
莲花脸色微红,底气不足的辩道,“我没有!”
春杏笑意冷了下来,“没有?
没有你揽什么从大狱里救人的事儿?
不是想叫汪老太太汪少爷高看你?
现如今你凭着儿子已得了势,娘家也算与你撑腰,你在汪府里比那汪太太的待遇也差不了哪里去,你仍要显摆你的能耐,不是让汪府高看你?
高看了你,就贬了汪太太。
她再不能生育,再心中有愧疚,再不与你挣,那也是有个度的!
你把她压到泥土里,与你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你就成太太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
你张狂过了,叫她没脸,她能容你?
自己不会生,不会再叫汪家少爷纳小?
反正已纳过一个,再纳一个又有什么?”
莲花叫春杏说得脸色通红,她心底是有高高压太太一头的想法……
春杏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的心理我明白。
不甘心!
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即使汪太太不在了,正房的位置也不是你的。
汪家自会再续弦的。
当然,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
你想攀个高,日子过得好,又有脸面,又得体面,也是能理解的。
我不能说你全错!
只是你现在的身份不容你再攀这个高。
你这点可是想透了?”
许氏看女儿低了头,很委屈的模样,不由又想替她说两句,赔笑向春杏道,“春杏,莲花原本就是性子好强些。
那个女人也不能生养,娘家也只是穷秀才,怎么和我们莲花比?”
春杏往李家老二那边看了一眼,道,“就凭人家三媒六聘娶回家的。
莲花不是!”
说着便自顾自顾的吃起菜来。
李家老二在另一桌听见,知道春杏是说他的,心头百般不是滋味儿,灌了一大口酒,埋怨道,“当时你们咋不把亲家舅舅的官司说明白些,说没大事儿,我还能送她去汪家?”
春杏回头看了他一眼,略带些嘲讽道,“大叔送莲花去汪家做得对!
我小舅舅与大姐夫为官,谁知道哪天起哪天落?
这等婚姻大事儿,自是不敢与你打保票。
没得到时候,真落了起不来,你日日到我爹娘跟前哭诉埋怨!”
武睿在那边打圆场道,与李家老二添酒道,“莲花现在汪家吃穿用度与正头太太也一般无二,把心思都用在教孩子身上,将来孩子成了器,自是要脸面有脸面,要体面有体面。
靠谁都不如靠孩子!”
许氏听着这话极合心意,连连点头,“对,对!
莲花啊,你日后少往那些没用的地方用心思,好好教导孩子,将来成了器,不比啥强?”
又道,“你三叔家的春明已跟着你大伯子去了安吉念书,说不得日后也能发达。
你三叔三婶儿现在走路,那胸脯挺的哟……”
春杏听着许氏这话还算上路,便说莲花,“你娘说的对。
再说,你还年轻,把身子养好,再添个几男几女的,又有这边与你撑着腰,也受不了委屈,还折腾什么?”
最后向许氏道,“大婶儿,今儿叫你们来,我是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面:因家里有做官的亲戚,那些里长粮长小吏们也不敢狠找你们的麻烦。
可是你们也要知轻重,自己不能仗势去欺人。
还有,如哪家因什么官司求到你们头上,只说自己管不了!
日后若再有如莲花这般不轻重的,拿官场上的给我小舅舅大姐夫添麻烦,我可不会如今天这般和言和语的与你们说道!”
话音到最后已带了怒气,许氏连忙点头表态,“春杏,你放心。
家里我把着,不叫他们几个乱来!
莲花这死丫头,待会儿我再好好训她一场!”
一家团聚(一)
安吉李府。
李家的大宅子中,正是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前两日,吴旭与周濂已去了青州接春桃与赵昱森一行,算路程,应该是今天上午便能赶到。
所以一早的,李薇与贺永年便过院来,将何氏院中的一院子指挥得团团转。
打扫的打扫,重新摆置物件的重新摆置,一团繁忙景象。
更有采买的车辆不停进进出出的。
极是热闹。
春兰春柳也早早的到了,此时正聚在一起闲话儿,各家的几个小娃儿个个穿着崭新的衣衫,打扮得极周正,也聚在厅中角落里,你嚷我叫,极是热闹。
何氏将还不会说话的周泽抱在怀中逗弄着,与春柳笑道,“这小家伙长得象周濂,眉清目秀的,将来指不定长成个什么喜欢人的模样呢。”
李薇一脚踏进正房,笑道,“娘现在觉得心不够用了吧?
这么多外孙子外孙女守着,可是不知道亲哪里一个了?”
何氏笑骂她。
春柳也瞪她,“娘日日把你家小包子抱在怀里,不过刚多抱下另一个外孙子,你便眼馋了?
什么时候学得春杏的毛病,事事要挣个尖儿?”
李薇笑呵呵在春柳身边坐下,道,“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一个个都是两个三个的,我只这么一个,本就吃亏呢。”
这下连春兰也瞪她,“你吃亏?
你吃哪门子的亏?
姐妹几个就数你最舒坦。
没嫁时有娘照看着,嫁了人又把娘从宜阳攀扯过来,还是照看着你,不对,是你们两个。”
想了想又道,“不对,是你们一家三口儿。
别以我不知道,仗着与娘住得近,自己家成日不开伙,天天到这边来蹭饭吃!”
李薇仍是嘻嘻笑着,在这点上,几个姐姐确是没她享福,况且何氏在家又不常出门儿,整日没多大事儿,虎子一上学,便冷清些,她熄了自己院中的火来蹭饭,也不全是自己懒。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有懒得因素在里面,天天到亲娘跟前儿蹭饭吃,诸事不要她管,这样的日子是何等的舒心?
何氏也跟着笑了一回。
又叹,“要说享福,你们都比春桃享爹娘的福。
这几年不见,也不知变了模样没有。”
何氏一说起这个,姐妹三人都沉默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姐春桃是没有她们几个的福气。
小时候操劳,大了仍操劳。
顿了片刻,李薇笑起来,说何氏,“娘,待会儿见了大姐你可一上来就提这话。
招大姐哭了,我们也少不得要跟着抹泪儿。
再说,大姐夫再过不了多久,说不定能给大姐挣个诰命呢,我们几个哪有她那样的荣耀?”
何氏笑了起来,“是,昨儿听戏,还听得一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有你大姐将来享得福。”
说得李薇姐妹几个都笑起来,打趣儿她现在也有几分大家老太太的风范了,还能念诗。
把何氏笑得赫然,笑骂她们几个。
角落里的几个小的,虎子把贺小包子抱在怀中,在教那几个小萝卜头,“你们大姨家有一个哥哥叫赵渝,有一个姐姐叫四喜,都可记得?
耀儿你要叫赵渝哥哥,叫四喜妹妹。
五福,那两个都比你大,你要叫哥哥姐姐;煜儿,你也要喊哥哥姐姐,至于你……”
虎子伸手拍了一下窝在他怀中玩手指的贺小包子,“这里头的几个都比你大,你都要叫哥哥姐姐,听见没有?”
贺小包子玩手指被打断,抬头茫然的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虎子,好一会儿才叫道,“哥哥……”
这是叫虎子的。
一屋子人哄然大笑,虎子眉头皱着,粗声粗气的道,“你该叫我小舅舅,叫他们哥哥姐姐!”
贺小包子复又低头玩着手指,“哥哥!”
一众小萝卜头更是嘻嘻哈哈的笑将起来。
虎子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长辈威严顿时全失,脸色胀红,抱着贺小包子往李薇怀里送,大声埋怨道,“五姐,你们天天怎么教的?!”
李薇伸手给他一巴掌,“他才多大点,不到两岁的孩子会叫人就不错了。
你不到两岁的时候只会玩儿木头呢!”
虎子粗眉一皱,捂了头,没好气的道,“说了不许你在那几个小的面前打我,你……”
李薇只是故意逗他,又扬起巴掌。
虎子抱头跑了,一边大声道,“五姐你愈来愈象四姐了!”
那一众小萝卜看见虎子跑了,也跟着匆匆啦啦的跑出正厅,象条小尾巴似的,直奔后院的大游乐场。
这条小尾巴后面,是一长溜丫头婆子们。
她们早已习惯了,一到这边儿来,小姐小少爷们便撒了欢的疯玩,根本不消吩咐,各司其职跑过去看护。
贺小包子见众人都走了,坐在李薇怀里哼叽起来。
李薇故意唬起脸儿,与他道,“你明明知道那个该喊舅舅,为何还要喊哥哥?
现在舅舅生气了,不理你了!”
贺小包子只是哼叽不理她,贺永年从前院回来,见他哼叽,伸手将他抱在怀里,先与何氏与春兰春柳都叙了话儿,才问他的宝贝儿子,“怎么了,你娘又凶你?”
贺小包子见亲爹来了,愈发委屈,哼叽着要出去。
贺永年便抱着他出了正厅。
春柳便笑李薇,“谁叫你先前图自个痛快,把孩子丢给娘养?
虎子见天在他眼前转悠,他可不就认定是他是个哥哥么?”
李薇才不信,“自打七八月里,便教他叫小舅舅,他愣是没记住。
倒是哥哥姐姐记得住。
在他的小心思里,怕是比他大的娃儿,都该叫哥哥呢……”
说着又笑嘻嘻的夸赞自己,“爹娘都是顶顶聪明的,怎么生了他这么一个小笨蛋?”
春兰扑哧一声笑了,“你就可劲儿夸你自己个儿吧。”
何氏哄着周泽,与几个女儿笑道,“以我说,梨花这孩子心头定然是知道该叫虎子舅舅,只是逗我们乐呢。”
李薇觉得找回些脸面,笑嘻嘻的附合。
一众人正说笑得热闹,外面有人匆匆来回,“秉老夫人,大小姐一家已进了城。
二姑爷要我提前来回话。”
一家团聚(二)
李薇姐妹三人慌忙站起来,又差人叫将那群玩闹的小萝卜头叫回来,准备到大门口迎接。
何氏神色也激动起来,坐下又站起来。
一时李海歆得了信儿,也回到正房,却不落座,似也是想到大门看看去。
李薇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与他们二人笑道,“爹娘,你们都坐稳等着吧,你们可迎不得的。
我们去便好了。”
正说着,一群小萝卜头在贺永年带领下从后面大花园回来,各人玩得衣衫皱成一团,小脸通红。
春兰叫丫头婆子们替他们整了衣衫,这才道,“走吧。
我们去院门口迎着些。”
姐妹三人与贺永年走在前头,虎子尽职尽责的照看那些小萝卜头,又将该如何称呼与众人讲了一遍儿,大声问,“都记下了没!”
“记下了!”
以吴耀为首的几个小的,这次极给虎子面子,齐声应道。
连一直在窝在贺永年怀里的贺小包子也附和一声。
若得姐妹三个都笑。
李薇伸手将他接过来,问他,“知道是去接谁么?”
贺小包子抬首看看贺永年,半晌吐出一个字,“姨。”
春兰和春柳都笑,“待会见了大姨,要喊人哦!”
贺小包子又乖巧点头,“嗯。”
这般乖巧的模样,若得春兰直笑,伸手过来,“来,二姨抱抱!”
贺小包子又乖巧地伸手向春兰,“姨!”
惹得春兰直亲他的小脸蛋儿。
贺永年唇角含笑,悄悄伸过手去,握住李薇的手,眼睛却温润的盯着儿子。
虎子在两人身后瞧见,眉头不由的皱了皱,转身向几个小萝卜头,道,“你们跟我后面,咱们先到大门口去。”
一面越过走到最后的李薇与贺永年,一面回头悄悄瞪了两人一眼。
李薇瞧见虎子的动作,失笑。
一行人到了大门口,何氏院中的管事儿已带着一众仆从,在大门口迎着。
过往的行人见李府这般大的动静,有些好奇的,便驻足看热闹。
不多会儿,大山柱子两家人也从对面街上过来,看见这阵式,柱子媳妇儿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大娘家里是迎皇亲国戚呢,这般隆重。”
柱子回头与她说道,“春桃姐可得李家姐妹几个的敬重,是得这般迎着!”
说话间一行几人走到李家大门口处,孩子们都是惯常相熟的,不免又要热热闹闹的叫闹一番。
过了大约三四刻钟,街角过来了一辆马车,李薇一眼认出那正是吴旭新置的马车,失声叫道,“来了!”
春兰春柳都引颈而望。
街角又转来一长溜一模一样的马车。
知道是租车行的,心知春桃一家都在那里面,不由都往前迎了几步。
马车渐近,李薇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手心沁出汗了。
贺永年感觉到,失笑,又逗她,“我怎的觉得你比娘还紧张?”
李薇嘿嘿笑了,心说,她当然会紧张。
因她是伪小孩,所以春桃是她看着长大滴……虽然这话有些别扭,可事实确是如此!
不但春桃,就连春兰春柳春杏,在她心里,一半儿是姐姐,一半儿竟有女儿般的感觉。
从很小的时候,看着她们一天一天长大,嫁人生子,这感觉与何氏差多少?
若说要差,那便是她在另一个时空经历过同样的成长过程,在那个时空里,儿时极好的玩伴,长大后却是另一个让她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样。
每个人的命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变了很多,小时幸福的,大了未必;未嫁时幸福的,嫁人后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与命运。
所以,当春桃到了嫁人的年龄,实则她比何氏心中更焦急更担忧。
而如今只有百般千般万般的庆幸,这些她看着长大的姐姐们,最终都有是幸福的,而姐妹之间的亲情相依,至此都未有丁点改变……
马车刚到李府门前,吴旭与周濂率先跳了下来。
紧接着后面的车帘一挑,一个身着崭新禇色道袍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贺永年赶忙迎了过来,“大姐夫!”
赵昱森抬头,三年的不见,他变化不小。
蓄起了胡须,比从宜阳走时清瘦了些,面目愈加沉稳,举手投足间,官威隐显。
他一掌拍在贺永年的肩头,笑道,“怎的这么早便出来迎着?”
贺永年回笑道,“盼你们回来许久了,自是要早早出来相迎。”
正说着,后面的车帘挑起来,春桃借着丫头们摆下的脚登下得车来,抬首直望着大门口,唇角含笑。
春桃现年已有三十一岁,面容温婉依旧,岁月也并未在脸上刻画下多少痕迹,只是她也比原先自宜阳走时稍瘦了些,上身是月白色缎面交领短襦,上面绣以各色牡丹,朵朵盛开,极是夺目。
下面系着一条淡绯色拖地长裙长,头上戴着银丝八宝攒珠髻,耳上戴着两粒鲜红的宝石耳滴。
这装扮显得她愈发年轻了。
李薇远远瞧见她,两手拎着裙儿,脚下发力,三两步奔到她跟前儿,“大姐!”
春桃脸上霎时浮上温暖的笑意,将她往跟前拉,又责怪,“都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冒失!”
李薇只是呵呵的傻笑。
在看到春桃的那一刹那,她心中的霎时安定下来,这样的大姐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青涩,没有了在宜阳因小玉而隐隐烦忧的神色,现在她,如她衣襟上绣着的白牡丹花一般,有着淡淡的雍容,散发出夺目光华。
春桃伸出手指轻轻点她,转身向随后下车的赵渝与四喜,笑道,“都快来,与几个姨姨见礼!”
声音淡而柔,却又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十一岁的赵渝已长成半大小子,身着浅蓝细棉长衫,腰间一条竹纹腰带,一枚美玉坠在腰间,静静立在春桃身后,颇有几分文雅的气质。
四喜也长成个娇俏的小丫头,眉眼极似春桃,也文文静静的立在哥哥身边儿。
听见春桃的话,一齐上前来,齐声道,“小姨安好!”
李薇呵呵的笑将起来,转身向虎子喊道,“你这个做小舅舅可是被渝儿比了下去。”
虎子粗眉又皱了皱,带着那一众小萝卜头过来,嘴里还嘟哝着,“还不是都是因为你,天天要我做这个孩子王。”
一家团聚(三)
家人相见,何氏忍不住又流了眼泪,春桃也被招惹得红了眼圈儿。
姐妹几人劝不住,李海歆无奈的站起身子与赵昱森道,“走,我们偏厅坐去。”
站起身子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何氏,“这有什么好哭的?
春桃一家坐车许久的马车,还不让她们好生歇着些。”
又道,“吓着瑜儿四喜了,还不收声!”
说完打头出了正房。
赵昱森起身与何氏道,“娘,莫感伤了。
此次回来,春桃与孩子们要在安吉留一阵子呢,等我在京中派了官再做打算。”
李薇连忙附合道,“是呢,娘。
快别抹泪儿了,大姐一家赶了许久的路,都饿了,咱快备饭罢。”
一面与贺永年便眼色,让他带赵昱森去偏厅。
厅中的男人们都跟着李海歆去了偏厅。
虎子也拉赵瑜,“瑜儿,走,咱们去后面大花园里,你小姨让人给造了个极大的游乐场,里面有许多好玩的,我带你去瞧瞧。”
又转头与五福道,“你不是天天念着四喜姐姐,怎么这会成了哑声靡靡?”
五福悄悄去看四喜,并不说话。
当年四喜走时,才不到五岁,五福四岁多点儿,孩子们忘性大些,这许久没见,又见她现在一副大家小姐的安然恬静模样,与小时大不相同,自是有些疏感在里面。
四喜倒是记得她,伸手去拉她,“五福不记得我了么?”
五福看看春柳,又看看何氏,这才转向四喜。
仍是不说话。
何氏擦干眼泪儿,笑道,“五福怕是只记得有四喜这个姐姐,面目忘了吧。
是不是呀,五福?”
五福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咧嘴笑了笑,点头。
春柳笑道,“哟,我们五福在四喜面前儿也文静起来了!!”
何氏看着这一群小外孙小外孙女,笑得眼睛几乎没了缝,看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子,便道,“让你们小舅舅领着你们去后面玩会儿,待会开饭了便去叫你们!”
赵瑜和四喜很有礼貌的与何氏行礼后,才跟着虎子身后出了正厅。
何氏叹道,“孟家那两嬷嬷当真好本事,看四喜通体的气派,当真是一派官家小姐的气度。”
春桃笑道,“是呢,小舅母派的两个人这几年里,真的帮我不少的忙。
只是她们挂着小舅母,恨不得立时见着,自青州码头径直去了何家堡。
说得了空与小舅母一道来给娘请安呢。”
何氏摆手,“请什么安。
是我要多谢她们才对。
有她们两个在你身边儿,我这三年里头才放心些,不然,心头指不定如何熬煎呢。”
李薇笑呵呵的道,“娘又说这些。
大姐夫都说了,大姐这回要在你跟前多些住些日子呢。”
何氏一笑,“也是。
好,不说这个了。
春桃,宜阳那婆婆那边儿你们如何打算的?
石头跟你们先回去一趟不?”
春桃温温婉婉地笑道,“那边儿是要去。
等小杏来了,见上一面,我便带两个孩子回去。
至于石头,说是不回去了。
从广西回来本就路上耽搁了,在这边儿歇息两日,要赶去吏部挂个名儿。
一路上,石头也见了几个同年,大家都说,如今好缺要缺本就有限,等候补缺的官员又多,一是等侯的时间长,二来那些好缺,盯得人也多,不早早去打点,不知又要派到哪个‘冲繁疲难’的缺上去。
那等缺,新中的进士没经验,一般不会选派那些人。
象石头这种做了几年官,走过两个地方,考评成绩的还不错地,正是‘疲难’缺的好人选。
若自己不去盯着,被派到那等缺上,说不定比广西更远,更难管辖。”
李薇这些年也听贺永年说过一些官场的事儿。
大略知道这“冲繁疲难”
是如何划分的。
这四字主要是以政务的难易程度划分的。
大略是“地当孔道者为冲,政务纷坛者为繁,赋多捕欠者为疲,民刁俗悍、命盗案多者为难。”
能得四个字的全是最要缺,三个字的为要缺,二个字的为中缺,只得一个字的便是简缺。
最要缺只是名头好听,对官员来说却并非好事儿。
官品不比其它缺高,俸禄也是照常,自是简缺最舒适。
当然若是派到富裕之地,“冲繁疲难”
也算,总有所图。
派到那等民风俗悍的地方,官员自身的安全便难以有保障。
广西也是这十来年才好些,早先当地土著居民就不止一次烧过衙门……
何氏虽然不是很懂春桃所说的规则,大抵也知道她的意思。
便笑道,“也好。
等石头走了,春杏来了,你们见上一面,便家去吧。
你婆婆三年不见孙女孙子,也想得慌。”
又道,“这两年你手头也宽展了许多,钱财上大方些。
让她心中好受些,毕竟做人家儿媳妇的,几年不在跟前侍候,她便是不计较,也有那爱说嘴的,挑你的不是。
你多多的与她些钱财,也好让她有底气反驳人不是?”
春桃笑道,“娘说的是。
那边儿的礼都备下了。
我婆婆那边,这些年来,借着春兰春柳春杏梨花几个的手,送过去也有三百来两银子。
这回石头说再送把她五百两的现银,另那些土产,山里头挖的人参药材,贵重的补品备得都有。
布匹之类的,便在安吉置买罢。
石头嬷嬷嫂娘姑姑等老家的亲戚,每家备的也有二三十两的礼。”
说着顿了顿,与何氏笑道,“只是咱们这里,除了给姥爷那边备了礼,李家村那几家一共备了二百两的。
爹娘这边儿……”
何氏打断她道,“我和你爹要什么?
石头派官正要用钱的时候,等他用完了,有剩余的再与我和你爹不迟。
再有这些年,你年年把二百两银子给我做家用,家里一应吃穿用度有梨花与年哥儿两个呢,我哪里用得了?
都存着呢!”
说完又责怪她道,“家里那些小的,但凡一人备个小玩艺儿便是。
他们一个个哪里缺你那一两样的东西?
偏要买些玉石之类的,又不当吃,不过是挂着好看些。
那要花多少钱?”
这几年来,春桃做那土产生意虽然也挣了些银子,但是派官之事,却不知要花多少,她便笑道,“这次回来,与爹娘也备了礼,只是不多。
娘这么一说,我便安心了。”
又转向李薇姐妹三人道,“你们可不许心里头编排我。
我现在虽然挣了些钱,却也是不能与你们比的。”
春兰笑着责怪道,“娘说的是。
你多花那些冤枉钱做什么?
你们现在回来了,那干菜的生意,也不好再做,留几个钱傍身吧。”
春柳也道,“是呢。
大姐这回回来,也该想想安个宅子了。
大姐夫派官,几年一换地方,难不成你一直这样跟着东奔西跑的?
没个根儿?”
春桃摇头道,“这次且看他派到何处吧。
若是不太远,我便不跟着去了。
也在安吉买座宅子,时不时的去瞧瞧他便好。”
李薇脸上一喜,要说已帮春桃准备宅子,专等她这句话呢。
何氏已道,“安家的事儿听听你公公婆婆怎么说,再做打算吧。
我虽想留你们在跟前儿,到底那儿才是你正经的家。”
又道,“若是他两个不吐口,你也别拗着。
人老了都稀罕儿孙们,委屈自己几年也罢!”
春桃点头。
母女几人说了些闲话,一时午宴的时间到了。
何氏派人去请大山柱子媳妇儿都来坐坐。
不多会张巧与吴娇两个带着孩子们赶了过来,见了面又是好一通的寒喧,叙寒问暖。
都说春桃几年不见,倒是愈发的年轻了,让春桃给个养颜的方子。
春桃笑道,“养颜的方子问我可问错了。
广西气候好些,水土养人。
当地的饮食与咱们这里略有不同……”
说着比比自己的腰身,“我与石头到那里,竟都瘦了些。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过的是吃不饱的穷日子呢。”
说得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午饭后,男人女人们仍各自分了厅喝茶叙话儿。
虎子仍旧领着赵瑜四喜那一帮孩子们去玩儿。
春桃看着这一群孩子的背影与何氏笑道,“娘,方才四喜还偷偷与我说,姥娘家的日子过得好。
比在广西有趣味儿呢。
早知道这般好玩,去年娘叫人接她回来,她便跟着回来了。”
李薇赶忙显摆自己的功劳,“大姐那可是我想出来的。
但凡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
何氏没好气儿的瞪她,“那一众的孩子,都让你教得如村里的泥孩子一般。”
李薇嘿嘿笑着,不言语。
她心中一直认为,孩童时代正是玩乐的时候,此时不玩什么时候玩?
再者,她也不是光勾引她们玩来着。
不还带他们去自己新置的庄子里体验生活么?
一家团聚(四)
几天后春杏一家赶到安吉时,赵昱森将要启程去京城,看到他们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儿。
何氏与李海歆在乡村里养成的老思想近些年来愈发的明显,总觉得春杏武睿不与赵昱森见上一面,不圆满似的。
又不愿误了赵昱森的行程,便议定今日他们再不到,明日一早赵昱森便启程。
好巧的是到了。
春杏进了院子,一眼便瞧见立在何氏身边的春桃,一把将吉祥抱起,飞快向这边走来。
春桃看她急惶惶的模样,遥遥地说道,“你慢些,颠着孩子了。”
春杏只是笑,待走到春桃跟前,先叫一声大姐,又拍拍小吉祥的后背,教她,“快叫大姨!”
春杏这年本性显露,极少柔声说话。
这一声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命令。
小吉祥被她一喝,小嘴撇拉着,低头不出声。
春杏还要再说,贺永年从一旁走过来,伸手将吉祥接到怀里,看了看春杏,才转向春桃,柔声逗着吉祥,“这个是给你捎来一对小鹦鹉的大姨,吉祥不记得了?”
吉祥伸长小脑袋,越过贺永年的肩头,看了眼她娘,速迅缩了回去,转头向春桃露出甜甜的笑脸,脆生生地叫道,“大姨!”
“哎!”
春桃甜甜的应了一声,伸手去接她,又捏她的小胖脸蛋,夸赞,“吉祥真乖,吉祥长得真好看,来,让大姨好好看看。”
吉祥最喜欢听旁人夸她好看,忙把小脸板得正正的,小嘴抿了起来,现出她的小酒窝来,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让春桃看。
她这小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春杏先是被贺永年撇了一眼,又见吉祥这死丫头不给她这个亲娘面子,一路上嘴皮子都磨破了,教她大姨如何如何,没进府前还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办她难堪。
走过去伸手拍她一下,“我和你爹走时,把你留下吧?
你和大姨二姨三姨还有小姨姥娘姥爷一块儿住着吧!”
吉祥缩了一下,往春桃怀里拱,大声补充到,“还,还有,小姨父!
小舅舅!”
一家人又笑起来。
春杏也笑了,与何氏道,“一路上反来复去的教她,总算记住咱家有多少人了。”
正说着,赵昱森走过来,逗在春桃怀里的吉祥,“叫大姨父,有好东西给你!”
吉祥许是感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官威,停了半声,才小声的叫,“大姨父!”
声音甚是委屈,又惹得众人笑了起来。
赵昱森忙把春桃给她准备的两只白玉小猴子塞到她的小胖手里,又拍拍她的头,夸赞几句。
男人们仍旧去一边说话儿,春杏返身将小武寿从菊香怀里接过来,让她们自去将行李安置到以往她住的房间里。
这大宅子里,除了东西跨院之外可以做客院之外,主宅内还有两个客院。
虎子住西跨院,春桃一家便暂时住在东跨院中,这也是何氏有意为他们一家留的。
春兰春柳两个没搬来安吉时,偶尔来看何氏,都是在主院中的小客院里住着,自她们都在安吉安了家,那后面的小院儿,便被春杏便独占了一个,每回来必住那里。
菊香几个都是熟悉的,也不消人带,领着丫头婆子们将带来的礼物搬进来,去收拾房间。
众人进了正厅,四喜与赵瑜来给春杏见礼,春杏自是将这二人夸了又夸,一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叙寒问暖。
第二日一大早,赵昱森启程去京城,这几年来他自己也培植了几个得力可用之人,陪与他一同上京。
因周濂每月都要进京一两回,那边的信儿能时时知晓,家人倒也不太牵挂,送走赵昱森,春桃又住了一两日,也要动身去看望石头爹娘,春杏苦留她又住了一日,直到第四日早上,这一家人才动了身儿。
目送春桃的马车消失在街角,何氏回身与春兰春柳道,“你们两个也家去吧。
你大姐这一来,十来天你们都不着家的,别误了什么事儿。”
春兰春柳都称是,不顾春杏的苦留,各家回家去了。
春杏极其郁闷,“我紧赶慢赶好容易才赶到的,就见了大姐这么两三天儿,早知道我去宜阳等着她了!”
李薇抱着她的胳膊道,“四姐,别郁闷了。
今儿没事了,我们去瞧瞧上次给你们说的那块儿地吧。”
云石县在安吉州府东南四十里处,与春杏说的那块田产,正好在府城与县城之间,与李薇一年半前买的那块地儿相邻。
她的那块地面积也不大,约有八百,听贺永年说是京城哪个官员的祖上留下的土地,因什么事儿四处筹钱,便差家人来安吉发卖。
沈卓得了消息,知道他们一直想置买一田产,便说与他们知道。
贺永年正正好刚将手中的五千盐引托周濂走了关系,换成官盐,由几个承卖官盐的大商号将货接了手。
那五千的盐引,除去走门路的花费以及与大商号的让利,每引还能获利三两多点的银子,买那块田产足足有余了。
不过,将那官盐脱手之后,贺永年便再不肯去碰那东西。
商人逐利是不错,但这等官卖生意与官府交往过于密切,他并不喜欢。
这点与李薇想到一处了,两人仍然安安稳稳的经营着自己家的几间铺子。
春杏一听她说到正事儿,连忙道,“好,今儿便去看看。
你们先付了多少定钱?”
李薇笑道,“我这里能动的银子还是上次卖盐剩下的,一共有四千两,与你准备着呢。
先付了一千两的定银。”
春杏咯咯咯的笑起来,“还是梨花和我最亲。
银子的事儿我本来正要与你说呢。
这下省得费我的口舌了。
你那银子我们也用不完,我们在家凑了近六千两,你再借我三千两,或明年这时,或后年这时还你!”
李薇笑着点头,知道春杏最近扩张铺子手头紧些。
姐妹两人相携到何氏那里坐了会儿,说了原由,便各去换了衣衫,叫上贺永年与武睿两个,赶着马车,向那城郊奔去……
梨花永年(番外完)
又到了地气浮生,春来草嫩如酥的季节。
李薇在这个时空度过了整整二十二个年头了。
她立在自家的庄子边沿,遥望远方,绿油油的麦田之间,田间小路纤陌交错,沿着庄子的边缘,有一条绕庄小路,小路外侧,她使人插下密密实实的木槿枝条,经过几年的疯长,现下如一道绿色的屏障将她的庄子与相邻的田产隔开,形成这个相对来说半私密的空间。
贺永年此时正将被李薇包成小棉球的儿子环在身前,沿着那条小道儿策马狂奔,那小鬼头不时从厚厚的披风里面伸出小手,向她示意,虽然离得太远,听不到他的欢呼声,李薇仍能感到他的快乐。
前世,她可从来没有想过,二十二岁的她会有一个六岁的儿子,还有一双一岁半岁的女儿。
这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但是在这千年不变的麦田里,在万年不变的春意里,除了服饰的异样,她感觉不到与前世有何异。
这大概是她穿到这个时空几乎没有多少不适的原因之一吧。
前世儿时最熟悉的便是脚下这块田地,这二十多年来,也自始至终没有完全离开过这块土地。
春风仍然带着微微的寒意,猎猎吹拂过衣衫发丝,拂过脸颊,有些冷,却让头脑无比清醒舒爽。
此时田间干活的长工们很少,李薇缓缓走了两步,立在马车后面,很没形象的伸展了一下腰身儿,自去年秋收之后,她有近半年之久没到过郊外,没有看过这或空旷或丰收的田野了。
是想念还是什么,说不清楚,总之每当面对这样的大片土地时,她心中便有没来由的激动。
也许这便是前世十几年农村的生活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骨血里流淌着对土地的热爱。
贺永年带着大儿子跑了两圈儿,顺着田间小路向她奔来,远远的,那小鬼头,从披风里探出头来,向她大力挥手,大声叫道,“娘,娘,我骑马啦……”
李薇微笑着向前迎了两步,迎接这父子二人。
待他们策马到跟前儿时,下意识往麦田里退了两步,惹得那那小鬼头坐在高头大马上拍着小手掌哈哈大笑,嘲笑她的胆小。
贺永年将缰绳勒紧,一个纵身跳下马来,身形甚是矫健。
然后一把将笑嘎嘎的小鬼头拎下马背,嘴角含笑拍拍他的脑袋,“去,找麦穗姨姨玩!”
一直立在马车旁的麦穗,赶快上前,笑道,“小少爷,来,奴婢刚将老夫人包的素包子热了热,吃两个垫垫肚子吧?”
贺辰,是贺家小包子的大名儿,李薇一直想要给家里凑个福禄寿喜吉祥如意,无奈,剩下禄与寿字,贺永年不喜,倒是武太太喜欢那个寿字,拿了去。
所以贺家小包子一直这么叫着,直到三年前春兰又有了喜,生下又是个儿子,李薇这才算是这个禄字推销了出去。
却没想到自己随后竟然生个双胞胎女儿,老大叫如意,老二现在叫小团子……
这次贺永年坚决不同意她给宝贝女儿随便取这么一个名字,自己翻书求典,单名字取了几大张纸,一直没有满意的,李薇也不管他,就么那小团子小团子的叫上了,直叫到二女儿半岁的时候,贺永年才取好了名字,但是半岁的孩子,已有了些微的声音辨别能力,大家喊小团子,她会梗起小脖子四处去找声音,喊她的新名字,她一概不理睬,李薇暴笑,贺永年却是郁闷至极。
贺辰今日穿着春桃过年时送他的月白以绣花小长袍,小小的发髻上面儿,戴着淡蓝色的头巾子,脚穿墨色羊皮小靴子,小大人一般背着小手儿,向麦穗走来,一边走还一边看着两侧的麦田,一本正经的点评道,“今年又是个丰收年!”
麦穗笑着接话道,“是,小少爷说的对。
年前落了一场好大的雪。
都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一面说,一面引他进入庄子旁的小院子中。
这个小院子是自他们接手之后,才盖起来的,院子倒不大,仅两进的小院子,占地一亩半左右。
麦穗一家住在前院,打理庄子,并照看宅子,李薇一家每次来,都会在这里用饭,有时还会在这里住上一夜,贺辰极喜欢这个极简的小院子,对他来说,爹娘每次发话来庄子里住,便是他的节日。
在这里他结识了几个长工家的孩子,在他们的带领下,但凡农家孩子玩的,没有他不会的。
虎子与赵瑜已成了大小伙子,正在埋头苦读,准备考取功名舅甥两个暗中较劲儿,隐隐有比一比谁更早考得功名,谁考得名次好。
现下能与贺辰玩在一起的,是春杏家的小武寿,春兰家的老二,还有春柳的老二……那几个小丫头片子中,小吉祥严然成了新的孩子王,四喜与五福转眼竟都成了大姑娘。
前几天春桃还说,竟有媒婆家去,隐隐透出提亲的话头来,让李薇大感时光易逝,孩子催人老……
贺辰听话的跟着麦穗进去,贺永年向李薇招手,“来,我带你跑两圈!”
李薇笑呵呵的上前,借力爬上马背,贺永年仍然一脚踏在脚蹬之上,单手用力,利索的翻身而上,身形有说不出的俊逸,李薇赞赏的看了看他,待他坐正身子,便大声催促道,“快跑!”
贺永年伸手将方才包着贺辰的棉披风取来,将她严严包起,李薇抗议,“天又不冷,快午时了,日头有热度呢。”
贺永年手势顿也不顿,将棉披风在颈后打了结,这才策动马儿。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李薇的心情随着这马儿跑动愈加飞扬起来,仰起头仰望高远的蔚蓝的天空,不自觉咧开嘴笑了起来。
贺永年勾头看见她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也笑了,却没说话。
抖动缰绳,将马儿催驰得更快。
李薇微微闭上双眼,任那略带些金黄的阳光洒在脸上,思绪随着马儿的颠簸,回到多年以前,那些久远得她几乎记不清细节的很久很久以前。
……很小很小的时候,姐妹几人在李家老院的大梨树下玩玩闹,单纯的笑。
那白得似雪的梨花瓣飘飘扬扬的打转儿落下,落在姐妹几人的头上脸上,在地上洒了一层雪似的白……
……与他初见时,绚色晚霞从西侧的棠梨花叶间透过来,打在他身上,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身体清衫,立在花团锦簇,却处处透着清寂的小院中,嘴角抿起,向她们羞涩的笑……
村子里的炊烟;他六岁时单薄的脊背;大杏树下的长木榻子;那一大大片浓密的竹林;长年流淌的溪水;一朵朵盛开在溪岸边的野花……鸡鸭牛羊的叫声,空气中特有的农家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头温暖。
那些孩童时期一起生活了七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李薇的眼角湿润起来,再一次感叹自己的幸福,能遇上这样的家人,这样的爱人。
人的一生之中,哪怕只得这其中一个打动人心的温暖瞬间,也值得一辈子去守护,去回报,她竟然得了那么多……
幸福的泪滴从眼角沁出,被风吹得在脸颊上晕染开来,潮湿了鬓角……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