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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长山一脚踩向刹车,拉了一下离合器,车子很乖巧地停下来。

白长山伸手去推车门,那门不灵巧,推不开。

他侧转身子,双腿弯曲,猛地一齐向前伸去,脚上的翻毛皮鞋轰然踹在车门上,咣的一声,门开了。

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车门在厢板上撞了一下,反弹回来。

眼看要再一次关上,白长山再将腿伸了伸,刚好顶住正要合上的车门。

  他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

勤务兵一路奔跑着传达首长的命令,等待轮渡过江,所有汽车原地待命。

许多战友向不远处的土堤走,白长山也跟了过去。

土堤上长满了草,在风中摇摆着。

他和战友们站成一排,面向着一条大河。

流水混浊湍急,滚滚而下。

有人激动地叫,长江,我看到长江了。

他和战友们站成一排,叉开双腿站好,解开裤扣。

一股力量将臀部向上提了一下,立即有一股温热向前扑腾而出,哧哧地冲向那耷拉着的蔓草。

蔓草于是像一群获得爱情滋润的少女般扭动起柔韧的腰肢。

  他的身后,也有一条奔腾的长江,但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铁甲。

首长说,解放战争进入尾声,等全国解放了,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给老子日一群龟孙子出来。

  白长山抖了抖宝贝,有点依依不舍地往裤子里面塞。

日鬼,真是日鬼吧。

都二十二年了,这宝贝连主儿都没找着呢。

他看了看天,希望老天告诉他,这宝贝的主人是何方圣女?

天是晴朗的,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形势的发展,快得出乎意料。

一个月前,大家紧张地准备在宁昌打一个大仗,没料到白崇禧在一夜间夹着尾巴逃出了宁昌。

白长山和他的铁甲车队甚至来不及停下来喘口气,便接到了新的命令。

夜优美而且宁静,如同一首乡间小调,山泉般潺潺逶迤。

时世如长江,飞流直下,一日千里。

他们的目标是南方。

南方在他的心里是朦胧而又美丽的,就像那个注定要走进他的心里,而目前仍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女人。

  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恒兴,方子衿也正好抬头看天。

天是暗灰色的,显得很厚很重,像是要下雪了。

七月自然没有下雪一说,即将到来的,应该是一场雨,却也不像是那种暴烈桀骜的夏雨,如果不是持续的炎热,这雨意倒像是到了隆冬。

她再看看远处的山峦,山峦起伏着一种心情,黛青的波浪状中,游弋着薄薄的雾霭,更显几分凄迷。

恒兴古城就在这种黛色的凄迷中静静地等待。

接受一个完全不可测的未来时,恒兴古城显示了从未有过的冷静。

  天已经变了。

方子衿想。

同时她又想,天真的变了吗?

  西城公园无数的彩旗招展着快意,整个恒兴城,是标语的海洋,是彩旗的海洋。

方子衿拉了拉显得有点短的戏服裙子,又趁着督学王志坚和其他人不注意,扯了一下戏服的前襟。

这一切都没用,裙子还是短了,露出一截被肉色透明丝袜紧裹的腿。

方子衿的个头不比同学高,腿却比她们的长,所以露出的部分更多一些。

还有她的胸脯,被那衣服紧紧地束住,像是多出了两只大布袋子一般。

她看了看公园正中空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面的大红横幅上是一排醒目的大字:解放军入城典礼。

会场上空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乐曲非常欢快。

  天真的是变了。

  王志坚屁颠屁颠跳跑过来,手舞足蹈地挥着那双短而粗的手,露出满嘴被烟熏黄的牙,大声地说:“快喽,快喽,解放军已经入城喽,转眼就要到喽。

快去后台准备好喽。”

  方子衿弯腰拾起一位同学掉下的彩带,并没有像别人一样慌慌向后跑,而是迈开优雅的双腿往后走,同时跟着广播乐曲哼起了刚刚才学会的今天要演唱的歌曲: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后台的一切都是忙碌的,可谁都不明白到底在忙些什么。

时间转眼而逝,外面的嘈杂忽然间静了,代之而起的是整齐的歌声。

接着,有人开始高声地喊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

参加入城式的几千民众,也一起跟着喊起来,喊声震彻云霄。

树枝间唧唧喳喳叫着的麻雀被这口号声吓住了,扑棱棱飞离了树枝。

后台的女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跑过去,拉起幕布的一角往外看。

方子衿忍不住好奇,也跟了过去。

她搬了一条化妆凳,垫在脚下,那张涂了油彩的漂亮的脸,因此就在所有同学的上面。

她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会场前彩带的海洋。

海洋的当中,是一块空场,空场的尽头,是公园的大门。

解放军的队伍从大门口进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匹大白马和马上骑着的两个穿着黄布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别着手枪的军人。

他们的后面,是好多人列队抬着的一挺重机枪。

这东西让方子衿的一颗心猛地扑腾了几下,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仪式十分热烈,开始是鸣礼炮,又是放鞭炮,掀天的锣鼓同时敲响了,整个古城为之震动。

仪式结束,接着文艺演出开始。

最初,场上显得有些沉闷,还闹了一些笑话。

这些节目全都是临时赶排的,歌词以及舞蹈动作都不熟,又看到台下那么多枪炮,参加表演的女中学生难免会有些紧张。

  好在方子衿这时上场了,她表演的是独舞《迎接亲人解放军》。

表演这个舞蹈只要把握两条:一是踩准音乐节拍,二是表现出欢畅。

做到这两点并不难,加上方子衿娇小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以及柔韧性极好的舞蹈动作,一下子将场中气氛推向了高潮。

  整个会场,就像是情的海洋。

原来是波澜不惊,方子衿成了闹海的哪吒,随着她的舞蹈动作,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这些人中就有陆秋生。

  陆秋生此时就站在台下看着方子衿。

小号的黄布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大了,武装带扎在腰部,看上去就像是藕结一样。

他看到方子衿在台上表演,脸上几颗若隐若现的麻子像珍珠一样亮起来,使得他那张长马脸星光灿烂。

几天前,他随着一支解放军的小分队在夜色掩护下悄然进入恒兴古城时,恒兴的国民党政权在几个小时前已经逃走了,陆秋生迅速和恒兴的地下党联络,将国民党恒兴党部的牌取下来,挂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恒兴军事管制委员会的牌子,并且着手筹备这次入城式。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像根木柱子一样钉在那里。

他的目光追随着台上的方子衿,她像一只轻巧的燕子,在那里翩翩飞翔着。

她的身姿堤柳一样摇动,一条乌黑的独辫,一忽儿黑蛇一样在她浑圆的臀上扭摆,一忽儿像赶车把式手里的鞭子,弯曲着无数的风情,一忽儿又像是夏日的闪电,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里迸射而出。

她每一次挺胸,挺出的都是万种风情千般神韵,胸前的两团肉,就像两颗出膛的炮弹,在即将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又猛地向里面一收,像一朵绽开的荷花收起粉红色诱人的花瓣。

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电线,连通了她和他,她白皙的手腕轻轻一挥,他的心就颤儿颤儿地抖,她优雅的腿抬起来,裙子摆动着,他的整个身子,也随着晃悠。

  方子衿的独舞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她一再谢幕,然后退到了后台。

  陆秋生如梦方醒,抬腿就向后台走去。

后台非常混乱,上台下台的不是在走,而是碎步小跑。

这个在叫,我的蝴蝶结呢?

谁拿了我的蝴蝶结?

那个说,看到我的彩带没有?

天气闷热,现场指挥的王志坚额头上已然冒出了汗。

他挥动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猛地见陆秋生进来,焦急严肃的表情立即换上了一脸的笑。

  秋生兄,来视察吗?

欢迎欢迎。

接着,他转向那些男女学生,命令道:同学们,注意啦,欢迎军代表陆秋生同志视察工作。

  方子衿就在此时第一次带着一种好奇的目光瞟了陆秋生一眼。

  陆秋生穿着一套灰旧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脚上的绑腿扎得一丝不苟,穿的是一双打了很多补丁的轻便军用软鞋。

他身材矮小,那套军装原本已经是小号,穿在他的身上,还是显得大了些。

他身上唯一显得大号的就是那张脸,那是一张长脸,就是人们所说的马形脸,上面还有几颗若隐若现的麻子。

这样一个人,如果站在人丛里,肯定不会被人注意。

可现在,他穿着一套军装往人面前一站,就有了几分英气,有了几分武气,有了几分俊气。

  她和大家一起鼓掌,脸上挂着的笑容,像秋天里的那一丛山菊花。

山菊花在她的脸上只盛开了一半就开始变形,变成了一朵满面含羞的白莲花。

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目光和他的脚步。

他的脚步是标准的军人脚步,以前她在小说中看到过有关军人脚步的描写,怎么都不明白,可一看到他走路的姿势,立即明白那就是军人所特有的。

他的目光显然不是军人特有的。

他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从一个不知名的深处向外伸出,一直伸向她,要抓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

准确地说,想抓住的是她胸前的一对大奶子。

这种目光她实在太熟悉了,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走在恒兴城的街巷里,母亲就接受过这种目光的“洗礼”。

有几次,她跟母亲一起回到家乡方家坝子,那些乡下汉子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他们用目光剥光了她母亲,让那一对瓷白的奶子露在大太阳底下,像两朵绽开的广玉兰般张扬着。

方子衿稍大了之后,这种目光又开始对她进行“洗礼”。

在目光的“洗礼”

中长大的她,对自己胸前那两团越来越大的肉充满了憎恶和仇恨。

  现在,陆秋生用目光对她进行“洗礼”

的时候,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就在她想着自己是否应该逃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并且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她握手。

方子衿不太情愿地和他握了握手。

握手是一种新型礼节,似乎是这个崭新社会极其重要的标志之一。

由于对这种礼节不熟悉,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只伸出几只手指让他握一握的。

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同时,他的身体似乎还在抖动。

那一瞬间,她的心再一次咯噔了一下。

  在后来的演出中,方子衿有一个独唱和在一个群舞中领舞。

只要她一出场,全场欢声雷动。

  就在这一天,方子衿的名字不胫而走,整个恒兴城都知道恒兴女中有一个方子衿,歌舞一绝,美貌无双。

甚至有人更直接,不叫她的名字,叫她恒兴第一美女。

从那天开始,无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对她驻足观望,或者是指指点点。

  回到家里,父亲方晋诚和母亲周砚月正在讨论解放军进城的事。

周砚月说,这天说变就变了,怕是要下一场透雨了。

方晋诚说没变。

恒兴城还是恒兴城。

周砚月说,怎么没变?

市党部大楼的青天白日旗换了。

方晋诚说怎么变也得吃饭放屁,生娃儿。

这时,方晋诚见女儿方子衿回来,就说,衿娃子你学校的张先生今天好些没?

方子衿含糊地应了一句,回到自己的房间。

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是将里面所有一切清理了一遍。

她喜欢秩序,喜欢一尘不染,床上哪怕有一根头发,都会让她有一种歇着一只苍蝇般的感觉。

清理过后,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再检查一遍,然后才拿出《黄帝内经》,在写字台前铺开,又在旁边铺上一个本子,放好笔。

可今天,她怎么都读不进去,脑子里老是闪动着那张星光灿烂的脸。

  那场雨酝酿了几天,在第三天演变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里哗啦地响,像一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欢蹦乱跳着闹腾了十几分钟,竟然积了薄薄的一层。

冰雹说停就停了,天上现出一丝亮色,却非常短暂,瞬间又被乌云笼罩。

到了第二天凌晨时分,终于哗啦啦下起雨来。

  方子衿起床的时候,看到雨丝斜斜地织成了一张网。

积雨从瓦沟子里流下来,串成一副幕帘,滴落在门前的麻石街。

方晋诚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玳瑁眼镜,看着瓦檐下滚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说,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这种糍粑雨,今年这气候真怪了。

周砚月坐在神龛的另一面,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起,在后面挽成一个髻,套上一个黑色的发网,再用一根银簪簪着。

她穿着一件对襟的缎褂,领子上有一圈彩色的滚边,下面是一条大花的单裤,脚上踩着一双缎面的出边带袢布鞋。

方子衿不太喜欢母亲的那件对襟缎褂,腰束得太紧了些,初一看上去,就像一只高脚的洋酒杯,杯肚曲线玲珑,惊世骇俗。

方子衿觉得母亲不应该让那地方太显摆。

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就是喜欢她这一身打扮,母亲也就格外有了穿的兴致。

她没有搭丈夫的话,而是对正准备出门的女儿说,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就要放暑假了,这几天事多。”

方子衿说着,撑开油纸伞,钻进雨幕里。

  刚到学校门口,迎面见到王志坚。

他站在门房里向她招手,她只好迎着他走过去,站在雨地里听他说话。

他说今天你不用去班上了,去一趟军管会,陆特派员有事找你。

方子衿问他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给人的感觉是他肚子里没装什么好水。

  军管会在以前国民党的市党部里办公。

这幢楼在整个恒兴是最威严气派的。

进入大院有一个门楼,要上好几级台阶,门楼的两边有荷枪的战士站岗。

陆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员会在大院的最后面,紧靠着山,是一幢很普通的木板楼,走在上面,笃笃响着回声。

  方子衿走进之前,陆秋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办公室里打着旋儿。

见到她,他似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给她倒水,却因手发抖,将水洒到了缸子外面。

他拿布来擦桌子,结果碰倒了那只军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滚出一串特别的响声。

勤务员听到响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跑过来。

陆秋生便恢复了一些平静,也重新找到了尊严,在藤椅上坐下来。

等勤务员将办公室里清理干净,他再一次变得紧张起来。

  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

她很后悔今天穿了这套学生裙。

当初是准备去教室的,王志坚突然通知她,她根本来不及换就赶来了。

要怪也得怪这恒兴离上海太近了,在一条江上。

十里洋场上流行着什么,几天之后溯江而上的风潮就会席卷恒兴城。

如果上海人不弄出这种透明丝袜,也就根本不会有她现在的烦恼。

她将学生裙的下摆拉了又拉,双腿并得紧紧的,双手合掌,夹在两腿之间,那条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她的腿上,辫梢夹在她的手掌间,一下一下地搓动着。

  “由于形势的需要,你们这批学生,将提前毕业。”

陆秋生说。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抬头望他。

他是军管会文教委员会的特派员,他们是有权决定这件事的。

可是,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提前毕业,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

大学的招生考试还需要半年时间,这半年她难道等在家里?

  陆秋生说,毕业后,所有自愿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我们都将进行培训,然后安排在相应的政府部门工作。

方子衿说这和我的关系不大。

陆秋生说怎么不大?

难道你不愿参加革命?

中央有政策,现在参加革命,将来就是革命干部。

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

陆秋生说我们的革命队伍中也需要革命的医生。

他挥了挥手中的一个本子,似乎那里面装着革命的未来一般。

他说,新中国成立了,许多工作都要做,千头万绪。

我们要进行土地改革,我们要解决全国人民的温饱问题,生老病死问题。

全国人民,都是我们革命者的兄弟姐妹,我们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为他们解决一切。

吃不起药看不起病的问题,也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方子衿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他。

她确实感受到他身上和别人不同的一些东西。

政府要解决所有人的温饱问题以及生老病死问题?

全国那么多人,能解决得了吗?

别说全国了,就是这个恒兴城,有一家市立医院和两家私立医院,可一般的恒兴市民,有几个能看得起病?

还不是得去她家看病?

  陆秋生突然转换了话题,对她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是有话要对你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晶亮,而他的脸上却挂着某种胆怯。

他说,我要你答应我。

你如果答应了,我会找人去你家。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了。

可是,她装糊涂,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地眨动着。

“什么?

我不明白。”

她说。

  陆秋生又走动了几步,说:“你明白,你当然明白。”

  谈到别的话题时,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可现在,他显得很口拙,话未说出口之前,脸先已经红了,就像在戏台上搽了粉一样。

声音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蹦出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条弹簧通道,话音颤颤地抖着。

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该怎么办?

拒绝他?

还是答应他?

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种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恐惧任何方式的表示。

  谢天谢地,直到她离开,陆秋生也没有勇气将话挑明。

  回学校的路上,她一再地想:看来,他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可是,自己爱他吗?

他那明显的爱意,让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透雨般,有一种甜丝丝凉爽的感觉。

同时,她又异常迷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爱情吗?

自己虽然觉得开心,但为什么没有爱的感觉?

最好别让自己面临选择,这一切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方子衿从教室里出来,见王志坚站在教室门口。

他对方子衿说,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

没有办法,她只好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

督学在旧学校里是实权人物,相当于后来的政教主任,比教务主任更有权威。

学生进入督学办公室,通常都是站着进站着出。

可方子衿成了特殊人物,王志坚竟然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来。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志坚问。

  “考虑什么?”

她故意装糊涂。

  “你和陆主任的事喽。”

陆秋生根本不是什么主任,可王志坚要这样称呼,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她的心猛然怦怦地疾跳起来。

表面上,她还是非常文静。

“我和陆主任什么事?”

  王志坚一句话就捅破了那层纸。

他说,陆主任爱上了你,自从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的相貌你的歌声以及你的舞姿迷住了。

方子衿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浑身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嘴唇在颤抖着,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字。

她的双手放在背后,十指抓着自己的那条大辫子,她的十指因此成了正月十五玩龙灯的汉子,而她的大辫子,也就成了被那些汉子玩弄于股掌间的一条黑龙。

摆在面前的双脚,穿着一双出边的黑皮鞋,她让一只鞋平放着,另一只鞋的鞋底抬起,恰好踩到突出的边沿。

突出的边沿很窄,她只稍稍用力,上面的鞋底就滑了下去。

她因此换了一边,抬起另一鞋底去踩。

王志坚挥了挥那只粗短的手臂,那双三角眼在她的胸前睃来睃去,让她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

他对她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现在是新社会了,提倡妇女解放,恋爱自由。

新社会婚姻由自己做主,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在方子衿背后踱了几步,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你大概还不了解陆主任,我和他是武大的同学,他是我的学长,比我高两届。

在武大,他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女大学生暗恋着他,可他一个都看不上。

  方子衿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表情怪怪的,心里浮动着嘲弄。

她的手绞动得更快了,双脚又换了好几次。

  王志坚在她面前停下来,弓下身子,态度显得很谦恭。

看起来,这像是一种特别的关心,但方子衿怀疑他其实是想从上面透过衣领看自己的乳沟。

他像对待任何一个犯错的学生一般苦口婆心,只不过少了声色俱厉。

他挥舞着手,唾沫星子乱溅。

方子衿异常惊讶,他竟然对陆秋生的家史了解得如此详细。

陆秋生的父亲叫陆鸣泉,兄弟五人,排行老幺。

陆鸣泉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加入共产党,后来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战时回到宁昌。

据说,陆鸣泉即使不在中南局任重要干部,也可能是哪一个行署的专员一类的高官。

  方子衿的嘴一下子张大了。

难怪王志坚如此热心,原来是想抱住陆鸣泉的大腿呀。

  那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爱他。

她几乎想大声地冲他咆哮,我的爱情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谁都别想控制它。

  面对方子衿的时候,他第一次不发抖了。

  “为什么?”

他说,“我听说你不想参加土改工作队。”

  方子衿坐在那里,半低着头,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

她的背微微向前颔着,双手交叉地抱着,搁在腿上,那根美丽的辫子温驯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间。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样做是为了令自己丰满的胸脯不显得那么突出。

这个春天来得早,虽然是四月天气,气温已经蹿得很高了,她仅仅只是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黄布军装,腰中又扎着武装带,胸脯耸得令她十分难堪。

尤其是她刚跨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目光好几次在那里逡游,她的乳房因此在衣服里面挺了一下,突然间着火了似的,又硬又烫。

  “土改是一件大事。

我们党希望通过土改锻炼和选拔一大批年轻干部。”

陆秋生说,“我知道你想当医生,等土改结束了,你还可以当医生呀,也可以去医学院学习。”

  最初,方子衿也是这样想的。

和其他同学一样,面对这场革命,她热情澎湃,义无反顾。

革命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且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暑假前的几天异常忙碌,学校贴出通知,所有本届毕业生提前毕业,凡是愿意参加革命者,均可以自愿报名。

她和另外一些同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填写了报名表。

其他学生都放假了,毕业班还留在学校,学校举行了毕业仪式和应届毕业生集体参加革命仪式。

在仪式上,所有同学都穿上了一套黄军装,扎上了武装带。

方子衿还代表所有参加革命的同学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讲话。

仪式结束,她们坐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和其他学校参加革命的学生一起,被拉到了一座军营里,进行为期几个月的集训。

  集训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军训,目的是从组织性和意志力上训练这些年轻的革命者。

第二阶段则是分开训练,一部分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要集中在一起学习有关土改的政策、方法。

还有一部分人将参加医疗工作队,他们将被集中在以前的恒兴市立医院现在的恒兴市人民医院实习。

  第一阶段虽然主要是意志训练,也还有些政治课。

方子衿原认为革命就是革那些贪官污吏的命,就是革除陈规陋习。

上了政治课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是一场无产阶级针对有产阶级的彻底革命,要彻底铲除整个资产阶级。

资产阶级靠剥削和压迫来获取自己的最大利润,共产党要铲除剥削和压迫,她能理解,也无条件支持。

但是,说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中坚力量,她怎么都接受不了。

什么是无产阶级?

简单地理解,穷人就是无产阶级。

  方子衿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陆秋生又一次开口了。

他说,你知道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打败国民党?

土改是一个重要手段。

清朝之所以在一夜之间被推翻,腐败呀,落后呀,只是一些表面现象。

就算是政府再腐败,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能够过下去,肯定不会造反。

可是,清朝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全国百分之十的人拥有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而百分之九十的人,仅仅拥有百分之十的土地。

国民革命成功了,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基层革命者的土地问题,而是产生了一批新权贵。

共产党搞的土地改革,就是要推行耕者有其田,这项政策,让绝大多数农民站在了我们这边。

中国革命,已经完成了武装斗争部分,今后相当的一个时期,都将是土地革命时期,这是现时期革命的首要任务。

你却不愿参加土改工作队,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当革命的逃兵?

  这句话让方子衿不寒而栗。

她有些胆怯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革命者还是革命的对象。

  “革命的对象?”

陆秋生一时没能理解。

他看着她,目光里第一次没了温柔,而且像刀子一样锋利。

  方子衿说我仔细研究过土改政策,现在我完全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还是革命的对象。

陆秋生说,怎么可能?

你的情况,我是非常了解的。

你的父亲方晋诚,母亲周砚月,只是两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医生。

他们给人看病,救死扶伤,遇到那些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病人,迟收医药费,少收医药费甚至是不收医药费,是常有的事。

方子衿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刚说了个可是,陆秋生却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

他说我知道,你的外公曾经是一代名医周德庸,周记仁济堂是名闻一方的中医名号。

鼎盛时期,在这恒兴城有一间总堂三间分号,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一间分号,对吧?

  方子衿真的有点吃惊了。

陆秋生连自己家的这些历史都知道,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果没有秘密,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陆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父亲家里是楚乡县方家坝子的农民,因为不想被饿死才逃到了恒兴,在周老先生的仁济堂学徒,慢慢成了一间分号的掌柜。

你外公的第一个夫人没有生育,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你外公已经快五十岁了,娶了你外婆后,生了你母亲,并且以后再没有生孩子了。

周老先生见你父亲人很实在,又有学医的天分,先是收他为徒,后来又收为义子,最后将你母亲嫁给了他,认了这个半子。

但是,没料到时世变化太快,自从八国联军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后,洋人的力量进入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到处办教堂开医院,仁济堂的生意,被洋人抢了。

你外公没办法和洋人的医院竞争,只得先终止了去重庆开分号的计划,后来又先后关了恒兴的两间分号。

再后来,津口的分号被小鬼子的飞机炸了,死了好多人。

你外公不得不关了两间分号来办理后事。

后事没有办完,他本人一病不起。

抗战结束时,周记仁济堂有总店和你父亲后来开的一间分号。

如果这两家店一直维持到现在,你们家,肯定是资本家。

可是,国民党推行金圆券,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资本家一夜间破产了。

仁济堂这两间号,也不得不关门。

你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里坐诊,成了行医。

按照政策,应该属于自由职业者。

  方子衿见他停了下来,便说,你知道的就这些?

但你不知道,我妈妈一共生过五个孩子。

她的话音未落,陆秋生再一次接了过去,说五个吗?

我只知道四个。

方子衿说,我二姐三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

陆秋生接着讲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况,他说,你的大哥方文兴、二哥方文海、你的大姐方子钰和你。

黄埔军校从广州搬到南京,抗战时又搬到重庆铜梁,你大哥在铜梁军校毕业后去了第一战区,在卫立煌的手下抗日,后来在中条山上牺牲了。

你的二哥在宁昌读书期间,和一帮同学一起去了延安,但后来的情况,我没有查清楚。

你的大姐,在保卫大宁昌的时候是学生军的骨干,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方子衿挥了挥手,制止了他,说麻烦就出在这里。

抗战结束时,国民党政府追认我的哥哥和姐姐是烈士,发了一笔抚恤金。

我不知道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我爸爸妈妈说无论如何不能用这笔钱,这笔钱是我哥哥姐姐的命。

他们两人一商量,拿着这笔钱,回到方家坝子买了两座山和一片地。

他们把那两座山一座改名为文兴山,一座改名为子钰山,在每座山上建了一座衣冠冢。

既然哥哥和姐姐的坟山在那里,没有人看管是不行的,他们请了两个亲戚守山,又把那些地租给了别人。

  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

他虽然不是土改干部,却知道土改政策。

请两个人看山,等于是请了两个长工。

请长工就是剥削。

别管你家里有多少地,哪怕一千亩,只要是你自己种,那没什么事。

而你如果有一亩地,并且将这地租给别人了,那么你就是地主。

方家的情况,显然是一个特例,如果在城市划成分,是城市自由职业者。

可是方家坝子的土地这笔账,无论如何是要算到他的头上的,那就是地主了。

陆秋生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方子衿的奶子上睃过来睃过去,就是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过了好半天,陆秋生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立场。

接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方子衿在培训班里无数次看到过革命者挥手的动作,那动作能够带起一阵狂风,有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陆秋生大概也想弄出点那种气概吧,但他没有,他的手软绵绵的,像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枝在那里晃动。

他对方子衿说,出身的问题,成分的问题,不是她要考虑的,这个问题,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好。

就算是被划成地主,那又怎样呢?

出身不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

最眼前的例子是他本人。

他的爷爷是宁昌的大资本家,堂兄堂姐之中,至今还有站在反人民的立场,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跑到香港去的。

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都是坚定的革命者。

  离开之前,陆秋生武断地挥了挥手,对她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来帮你处理。

他怎么处理的,方子衿并不清楚。

后来,内部确实进行了一些调整,却不包括她在内。

几天后她接到了去恒兴人民医院实习的通知,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另外十四名年轻的革命者。

  那天凌晨,方子衿从床上爬起来,脱下白底浅花的洋绸睡衣,穿上一件白府绸衬衣,又在外面套了夹袄夹裤,最后穿上那套黄军装。

洗漱过后,她开始认真地梳理那条长辫子。

学生队里曾掀起过一次剪辫运动,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把长辫子剪了,梳起了解放头。

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剪掉辫子,无论别人怎样做工作,就是行不通。

陆秋生是培训班领导小组的五个成员之一,他坚持认为女生的辫子与革命并不可以画上等号,并且就此话题和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进行了一场大辩论。

梳好这条劫后余生的辫子,她又开始仔细地打绑腿。

这活儿挺细,需要巧力,许多男生学习打绑腿时间比女生长一倍。

接下来,她开始打背包,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捆扎好,又将其他衣物打成一个小包,捆在被子上。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往脚上套了一双解放鞋,跨出门去。

  门外还是黑的,初冬的清晨,露气很重,空气仿佛都是湿的,一股说不出的寒冷直往人的颈子里灌。

一些早起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挺欢,反倒是叫了一夜的蟋蟀似乎是有些累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

天幕上挂着星星,眨巴眨巴着。

他们一行十五人,踏着薄薄的晨雾跨出了郊外的营房,排着队向恒兴市走去。

如果他们的帽子上有五角星以及衣袖上有臂章的话,谁都不会怀疑他们其实就是一群年轻的战士。

  到达市医院时是上午十点来钟,但在进入医院大门时遇到了麻烦。

医院外面停着好几辆卡车,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些公安才押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从医院里出来,登上车离去。

方子衿他们走进院长办公室,院长正在里面急得团团转,见到他们的介绍信,喜出望外,指着他们之中的三个女生说,快,你们马上到妇产科去。

  方子衿她们来到妇产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往身上套了件白大褂,又被推着进入了产房。

产房里有一个妇女在生产,产门已经大开,一只婴儿的脚从里面伸出来,那只小脚血肉模糊。

产妇是一名三十岁以上的妇女,阵痛令她撕肝裂肺般号叫。

一名年轻的女医生跪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自己戴着医用手套的手伸进女人的产道里,看上去,像是想将孩子拖出来,又像是想将产道尽可能地掰开一些。

她的脸上,挂着许多细密的汗珠。

女医生并不清楚这三个年轻女孩不懂接生,见到她们,就像见到救星一样。

女医生的双手仍然在女人的产道里忙乎着,脸却转向三个女孩,命令她们替她揩汗。

其中一个女孩随手就抓过一条毛巾,正要往女医生的脸上揩,女医生大叫一声等一等,你为什么不戴消毒手套?

  女医生大叫的时候,方子衿正在洗手。

三个人中,只有她懂医学知识,曾跟着母亲去替人接生。

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是一次手术,自然知道,手术前应该消毒。

女医生见到她的动作,便问另外两个女同学:“你们是不是没有消毒?

你们在学校难道没有学过吗?”

方子衿的一个同学解释她们从没学过,几个月前,她们还是一些中学生。

女医生明白了,有些愤怒地说:“这些土包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事人命关天?”

  方子衿稍稍懂得一点接生知识,她戴好手套后走到女医生身边,在女医生的指挥下,用双手推拿产妇的腹部。

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哭泣,女医生倒提着孩子,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几巴掌,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

产妇虽然奄奄一息,仍然用尽全力勾起头来看孩子,首先看到的是孩子裆下的小鸡鸡,然后就从产床上滚下来,顾不得满身都是血,爬到女医生面前,拼命地给她磕头。

感谢她不仅救了孩子一命,也救了她一命。

因为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如果这个还是女儿,她丈夫就会休了她。

  女医生名叫余珊瑶,今天原本不当班。

这一天,公安局到医院抓走了十几个人,说他们是美蒋特务,其中有三个妇产科医生和一名护士。

妇产科有好几个女人待产,人手不够。

新任院长原是野战医院的一名政工干部,根本不懂医。

革命是第一要务,治病生孩子自然就是第二。

人手不够,他便下令所有医生取消休息回来上班。

即使如此,妇产科的人手还是不够,他于是又将方子衿几个人派了过来。

在他看来,女人天生就应该懂得接生。

  妇产科原有十二名医生,解放军到来之前,跟着国民党走了三个,有两个宣布退休,后来又先后有三个被军管会抓走,说她们是美蒋特务。

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三名医生,加上刚从部队转业的一个,四名医生中,医术过硬的只有余珊瑶一个,她是留美的医学硕士。

医院迫切需要增加人手,见分来了三个实习生,便将这三个人全部交给了余珊瑶。

余珊瑶是一个非常傲气的女人,年轻漂亮,医术又高。

方子衿暗自庆幸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却又本能地觉得她不会喜欢自己。

每次,她们都尊敬地喊她老师,她却毫不讲情面地拒绝。

“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是你们的老师。”

她说,“我之所以教你们,是不想你们像那些混账王八蛋一样草菅人命。”

  余珊瑶告诉她们,在妇科中,医生用钟表的表盘代表女人的外阴。

妇科医生写病历的时候,往往在上面画上一只钟表。

她指着一个尖锐湿疣病人外阴唇上那一团菜花状东西对她们说,这是一种顽固性皮肤病,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性病。

写病历的时候,一定要写清楚湿疣所生的位置。

她用戴手套的手在那菜花状的组织上拨拉了几下,便要求她们自己动手去了解这种病。

  方子衿她们都不到二十岁,平常洗澡的时候,都不好意思过多地碰自己,现在让她们去检查别人这个部位,而且是那样一种恶心的形状,心理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三个女孩站在那里,三张脸就像是晚霞,红得像是三团燃烧的火。

余珊瑶猛地将眼一瞪,看情形是要发作了。

方子衿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跨了一步,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了女人的那个部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上面有三个湿疣,一个在三点钟的位置,一个在五点钟的位置,第三个在十一点钟的位置。

  进入医院的第一个星期,是方子衿一生中受到冲击最大的一个星期。

在这个星期里,余珊瑶医生共接诊了大约一百个病人,其中因患有各种性病来就诊的,就有七八十个。

这些病人在医生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展露着自己病态的性器官。

余珊瑶医生曾经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她说:“通过这些丑陋病变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病变的社会。”

方子衿和她的同学也震惊于突然展现在她们面前的病态社会现实,她的两个同伴,过完那个星期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医院,她们显然是被吓坏了。

  陆秋生不肯放弃对方子衿的追求,每天下班后,他就等在医院门口,坚持要送她回家。

经历了那样病态的现实,方子衿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见他等在医院门口,便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很忙,而且,我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知道回去。

陆秋生说恒兴刚刚解放,国民党临走之前,在这里安插了很多的特务,周围还有土匪,你已经是恒兴的名人了,就让你这么在大街上走,我放心不下。

  方子衿没法阻止他,只好认了。

他于是以为方子衿的心意开始改变,在那年的端午节,提着一些礼品上了方晋诚的门。

  那天方子衿刚走出医院的大门,陆秋生就迎上来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手上提着一包东西。

方子衿很想问一问他手上提的是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他虽然每天都送她,两人间却像是陌生人一般,从不说话,到了离方家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说一声我回了,转头就走,方子衿也不答理。

可这一天到了该说那句话的时候,没有听到声音,方子衿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跟着。

  “你怎么还跟着我?”

方子衿问。

  他说:“我去看望一下伯父伯母。”

  方子衿一下子慌得要死,心想这算是什么?

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你就要上门提亲了?

突然想到他手中提的东西,应该是两斤白糖了。

战争刚刚结束,物质紧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是军控物质,市面上难以见到白糖。

他这份礼物也算是够重的。

可方子衿不领情,站在那里不动,心想你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了。

  陆秋生说:“市里要建中医院,我想去请伯父伯母出来工作。”

  那天方晋诚不在家,出诊去了。

周砚月见方子衿带一个男人回来,眼都瞪大了,站在那里,一双漂亮的凤眼看了看方子衿,又看陆秋生,似乎在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带回来了?

进门后,方子衿甚至没有介绍陆秋生,自顾自地上楼了,将他和周砚月扔在楼下。

方子衿故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磨磨蹭蹭不肯下楼,直到周砚月在楼下喊她下来吃饭。

  陆秋生已经走了。

方晋诚和周砚月坐在饭桌前,见方子衿过来,周砚月看着方晋诚,意思是说,你问吧。

方晋诚装着没看明白,端起饭碗就吃。

  周砚月忍不住,问道:“衿娃儿,你和他算怎么回事?”

  方子衿说:“不算怎么回事。”

  “不算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

周砚月盯着问。

  方子衿知道不说明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就说:“他让别人对我说他喜欢我,我没答应。

他天天到医院去接我下班,我又不能赶他。”

  方晋诚说:“不能这样拖着人家。

你如果不喜欢人家,就回了。”

  周砚月立即接过话头,说:“怎么回呀,人家是军管会的干部。”

  “军管会的干部怎么啦?

那也得人家愿意,难不成他拿枪硬逼婚?

国民党都还不敢呢。”

  方晋诚和周砚月于是在饭桌上争了起来,中心议题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一个更好。

对于国民党,他们是知道的,自然不会说好。

可眼前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一些什么人,持什么样的主张,他们是一点都不知道。

  方子衿说:“你们别乱说了。

共产党讲恋爱自由的。

这事和一个党好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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