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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空山静夜,也是焰舞赤光,此处却不是深山洞中,而是一片密林之内。

  君自傲仰躺地上,呼吸平稳顺畅,如酒醉后正自酣睡一般。

  天涯则在火堆前盘膝打坐,暗自运功疗伤。

  许久之后,天涯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君自傲身旁,探手观脉后轻咦一声,暗道:“他脉相稳定,毫无受伤之象,却为何昏睡三日而不醒?”

略一沉吟,他试探着将一丝真气送入君自傲体内,想藉以探知究竟。

  不想那真气方一入君自傲经脉,便立即被一股强横无比的气劲撞了回来,天涯被震得手臂酸麻,急松手后撤。

  君自傲真气却似被唤醒,在体内鼓荡不休,朦胧中他只觉通体舒畅,呻吟一声坐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

  天涯将手缩回黑袍之中,道:“你终于醒了,鬼界高手为何要杀你?”

仍在朦胧中的君自傲闻言浑身一震,客栈中那场腥风血雨忽地浮现眼前,他倏然而起,只见星斗满天,四周树木遍布,近处一堆篝火正红,将一身黑袍的天涯亦映成了红色。

  红,如血的红,把君自傲记忆重又带回了客栈,带回了言雨澜身边,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想避开这满眼的红,但心中却无一刻能忘得了那一抹撕心裂肺的血色,椎心刺骨的那一刻。

  天涯一语不发,静静凝视君自傲,直到君自傲再次睁开双眼,才道:“你的同伴都死了,你已昏睡了三日,现下有何打算?”

君自傲眼中闪动着的悲伤,渐渐被一股汹涌的怒意所替代,他仿佛化身成了地狱中的厉鬼,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狠声道:“报仇!”

天涯微微摇头,道:“以你的本事,怕只是白白送死。”

君自傲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

天涯冷笑一声,道:“你自去送死,与我无干,只是我救你一命,你须先还于我才行。”

君自傲双目寒光一闪,随即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待在下手刃仇人后,自会将命还与尊者!”

天涯冷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时你的性命早已为他人所取,又拿什么还我?

你即一心求死,不如就让我杀了你,也算你还了我相救之恩!”

语毕身形后撤,黑袍中射出三道黑影,直取君自傲胸腹。

  此时君自傲已被痛苦和愤怒冲昏了头,见天涯出手,也不假思索,便运起全身内力向天涯击出一掌,一股黑色阴气顺掌射出,不但将天涯发出的黑影击散,更以雷霆之势疾射向天涯。

  天涯虽料到君自傲定会还以颜色,却未料其出手如此之重,不由心中一惊,闪避不及下,只好出掌硬接了这股凌厉的阴气。

  砰然一响中,天涯倒退数步方才站稳,急运起全身内力,以防君自傲再攻。

  不想君自傲竟怔在原地,以万分惊诧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不相信方才那一击是自己发出一般,天涯不由微感愕然。

  君自傲心中百感交集,暗道:“我竟有此神力,可为何这神力不早些发出来?

如果当时我有此神力,又怎会……”

一种无法言喻的难过滋味,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颓然跪倒在地,一时间热泪盈眶。

  天涯只道君自傲是绝顶高手,却不知其体内真气之事,见他跪倒在地,亦不知应如何是好,沉默半晌,方缓声道:“那老鬼功力甚高,我能全身而退,实属侥幸,你与我功力相仿,自然也非其对手,何况那老鬼定然还有帮手,你若贸然而去,只怕仇未报身先死,如此却正合了老鬼心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真要为死者雪恨,便要先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

君自傲惨然一笑,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这条命留之何益?

别人把我当成英雄豪杰,而我呢?

却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

他心中的哀痛,此时已化成了对自己的恨,只觉自己是天下最无能、最可恨之人,实应速速死了才好。

  “住口!”

天涯突然一改往常的冰冷语调,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音,怒道:“一死何难?

可到了黄泉之地,你有何面目见死去的同伴?

大仇未报之前,你的命便不是你的,而是他们的!

你要为他们而活下去,直到为他们报了仇,这条命才是你的,那时才随你怎样轻言生死!”

君自傲闻言一震,抬起头凝视天涯,半晌后,他倏然长身而起,沉声道:“多谢尊者教诲,在下自会铭记于心!”

声音充满了坚定,双目中流动着寒光。

  天涯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感到君自傲身上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望而生畏,全不似方才那般颓丧迷茫,更不似方醒时那般愤怒莽撞。

  此时的君自傲,仿佛已忘却了仇恨,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不被一时的损兵折将所扰,以一种冷静得令人惊惧的心境面对大敌,以最终的胜负为目标,将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向敌人发出最凌厉的攻势!

  一抱拳,君自傲道:“在下欠尊者的,他日必当奉还。

今日就此别过,待在下为言家班报了此仇,再来相见。”

语毕深施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天涯心中又是一寒,他只觉君自傲已化作另一个人,一个任谁都无法接近、任谁都会因之丧胆的人。

  刹那间,天涯对君自傲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张口道:“此处离天宁甚远,你不识路径,怕是走不回去。

再者鬼界高手众多,以你一人之力,怕难以得手。

我左右无事,便随你一道玩玩,也省得你将命白白送给不相干的。”

君自傲未料到这“生人勿近”

的天涯竟会有相助之意,讶异下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就又欠天涯兄一份人情了。”

天涯语气一转,冷然道:“莫要会错了意,我可绝不会帮你对付任何人。”

君自傲仰天一笑,声音中透出几许悲凉,道:“在下也绝不再做那处处需人帮护之人!”

天涯半晌无语,许久后,方缓声道:“如今你有何打算?”

君自傲略一思索,道:“司刑君与老鬼必不能就此甘休,定会四处搜寻你我,咱们就潜于暗处,伺机逐个击破便是。”

天涯道:“司刑君似与老鬼反目,而他被我打伤,左手已废,必会隐踪疗伤,一时间怕是难觅其踪,且鬼界势力定然不小,只怕你找不到什么暗处可藏。”

君自傲目视星空,冷冷一笑道:“天涯兄放心,到时我便站在老鬼和司刑君面前,只怕他们也没本事认出我来!”

天涯心中不解,面上却不露声色,微一点头,道:“如此甚好。”

言罢转身向黑暗中一片密林走去,边走边道:“我要休息了,君公子也请早些歇息吧。”

君自傲全无困意,便盘膝坐于地上,他见火苗闪动,四周一片通红,不由心下烦躁,运气一掌击向火堆,可火光舞动如常,丝毫未受影响。

  君自傲见状,再发一掌,却仍空自挥击,未能发出一丝真气。

  惊诧中,君自傲忽隐约有所感悟,他不刻意运力,自然而然地发出一掌,一道真气立时澎湃而出,气劲到处,火焰立熄,四周瞬间化作一片黑暗。

  随着这一掌,他心中早已萌发却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那个念头,渐渐明朗开来,想证实一下。

  他运起内力,施展了一套轻功,只觉越练越气闷,越练周身真气越不顺畅,他停下来调息片刻,不运内力,不依套路,只按自己心中所想左冲右突,上下纵跃,只觉周遭景物随自己进退起伏而飞速变换,心中明白自是自己移动迅疾之故,不由大为惊诧。

  他倏然停住,凝目望向数丈外一株巨树,只见枝叶掩映下,树枝上有无数鸟雀正自安眠,不由心中一动,倏然奔至树下,向那树干猛击一掌,那树立时一颤,抖落无数叶片,群鸟惊醒,纷纷震翅而起。

  君自傲向上一纵,射向空中,轻喝一声,双臂倏展,真气弥漫而出,形成一张硕大的气网,将群鸟阻住,他飘然落下,将真气一收,群鸟便被拉回地上,在真气笼罩中鸣叫不止。

  君自傲将真气散开,群鸟争先恐后地逃逸而去,他微微一笑,随即盘膝而坐,细察体内真气之变化,不多时,便渐渐感觉到,自己体内竟存有一强一弱两股真气,竟然不会相互干扰。

  强的那股,阴寒邪异,却与他浑然一体,深藏于全身骨肉脏腑、经络穴道之中;弱的那股,温暖柔和,却与他格格不入,便似是肠中之虫一般,虽在自家体内,却与自家全无干系。

  然而,偏偏这浑然一体之气自行流动,不易控制,反是这格格不入之气,却可依师父所传运气之法驱使,实是怪异。

  君自傲初时不解,旋即恍然,暗道:“当年我未曾习武之时,身上便有一身噬人之气,师父说我阴气太盛,指的便应是此气。”

  “后来师父传我阴无拳,旨在抑阴培阳,想来这股温暖之气,便是我多年来练出的阳气,故而能以运气之法驱使,师父所传运气之法,本就是御阳抑阴之法,故此无法催动这股阴气。”

想到此处,君自傲又运气回圈,只觉这阳气运行之时,阴气便被压制在体内无法运行,再运气击出数掌,只觉一运力出击,体内阳气便分出九成去抑制阴气,似是怕阴气因主人有伤人之意,而奔涌而出一般。

  君自傲不由暗道:“难怪每逢与人交手之时,这真气便发挥不出,却原来九成真气都用在抑制阴气之上,又怎会再有攻敌之余力?

先前我只道是自己没有习武的天分,却未想到这运气之法,本就在压制我原本功力,所以刘星与柴大哥一习此法便能功力日进,我却是越练越笨……”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为何到现在才想通?

是了,小时候我不懂如何运用阴气,后来随师父学阴无拳和其他功夫,又将阴气压了下去,若不是因为雨澜……”

  “娘死的时候,我也曾一时阴气大盛,那时师父将它重又压服,没想到……”

想到此处,他猛然想到师父当年的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道:“师父说我的阴气若不加抑制,便会变成一个吃人魔头,如今我如此放纵阴气,只怕……”

略一沉吟,终一咬牙,心道:“魔头又如何?

总好过当个眼见亲朋丧命、却无能为力的庸才!”

再一思索,却又觉不妥,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变得六亲不认,全无人性,不由更加烦恼,沉吟半晌,忽想道:“我既已悟出单独运行阴气之法,何不阴阳双修?

别人是求阴阳合一,我便求其各行其事,互不相犯,若有朝一日阴气过盛,再以师父所传运气之法,使阳气抑住阴气便可。”

主意打定,一阵欣喜,可一想到言雨澜等人的惨死,却又是一阵悲愤,更坚定决心,绝不再做那软弱之人。

  想通此节,君自傲便再不依法运气,却暗思起运行阴气之法来。

  不觉间,红日跃升天际,林中百鸟齐唱,百草竞香。

  君自傲一跃而起,仰头向天,直向那红日望去。

  日光渐强,刺得他双眼微痛,他轻笑一声,双眼渐渐全化成黑色,那日光便再不能伤他分毫。

  此刻,他已练成运行阴气之法,虽还未达得心应手之境,但与从前相比,却已有天壤之别,他将气运于双眼望向天空,只觉日大如盘,由红变黄,进而化作一团白芒。

  君自傲闭目敛气,忽觉四周怪笑声不绝于耳,睁眼四望,却未见半条人影,侧耳再听,也无甚笑声,不由微感愕然。

  脚步声响,天涯缓步走来。

  君自傲一笑道:“天涯兄醒了?”

天涯站定颔首道:“君公子起得倒早,今日有何打算?”

君自傲道:“我曾学过易容改扮之术,可用禽兽之皮做成面具,我看这山中禽鸟甚多,且先去捕上一二只。”

天涯闻言大奇,暗道:“武林中精于易容者虽不在少数,却不过是在原有面目上加些皱纹胡须,能以兽皮制成面具用以易容者,只在传说中听过,他当真有此奇技么?”

表面却不动声色,只道:“如此,君公子再顺便捉几只山鸡果腹好了。”

君自傲独自转了转,才发现此处原是一座大山,他跃上一株巨树枝头,极目四望,只见群山连绵不绝,南方一处平原上,铺着一片屋宇楼阁,显是座极大的城池,想来定是天宁府。

  他将气运于双耳,闭目细听,只闻山中禽鸟走兽鸣声不息,不由心中暗喜,跃下枝来,四下搜寻,不多时便捉了两只山鸡。

  正当他准备返回原处与天涯会合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樵夫顺小道漫步而来,向他笑笑,高声道:“这位公子为何捉这些山鸡?”

君自傲道:“这位大叔又为何伐下这些枝桠?”

那樵夫一阵大笑,走到近前,道:“在下只是为养家糊口,公子却是另有用处。”

君自傲心中一动,觉此人定非山中樵客如此简单,暗自防备,道:“那大叔说我有何用处呢?”

樵夫凝视君自傲双目,手捋须髯道:“公子定是要施展手段,将这些血肉皮囊化成人皮面具,不知在下说得对否?”

君自傲心头一震,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樵夫深施一礼,神色恭敬,道:“公子切莫误会,在下此来,只为助公子一臂之力,绝无恶意。”

君自傲心中大讶,道:“你与我相识么?”

那樵夫道:“公子可记得令堂仙逝那晚的引魂无常?”

君自傲愕然而视,半晌后才难以置信地道:“你是……无常鬼?”

那樵夫点头道:“正是!

在下游方无常,专司上三界引魂之职。”

君自傲疑惑地打量他半晌,犹豫道:“如此说来,你乃是受神界封职的鬼卒了?

找上在下,却不知所为何事?”

游方无常道:“看来大王功力虽已复苏,前世之事却并未记起,大王前世乃鬼卒之道,自命‘鬼天君’,在下乃大王前世左右手,如今大王现世,在下自当前来效命。”

君自傲愈加惊愕,讶然道:“你说我是什么?

鬼天君?”

游方无常道:“正是,大王此时或许不信,但日后大王记起前世之事,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昨夜大王气息陡现,此处小鬼便立即通报在下,在下赶来多时,只是大王身旁尚有凡人,才未敢相见。

方才听大王所言,知大王有易容之需,便急现身相助。”

说着,游方无常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皮面具,双手捧着递向君自傲,道:“咱们鬼卒自有法宝,不必大王自家动手。”

君自傲犹豫片刻,缓缓伸手接过面具,只觉入手嫩滑,宛若少女肌肤,心中一凛,问道:“这是何物所制?”

游方无常道:“此乃神界赐与鬼卒之宝物,名唤‘千面’,乃是神界东海海底一种怪鱼皮制成。

鬼卒戴上,便可随心变化出千万种身形样貌,旁人戴上却全无作用,大王只管放心使用。”

君自傲手拿面具,只觉心中混乱无比,想要向游方无常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脑中似有千万乱麻纠结在一起,找不到一丝头绪。

  游方无常微笑道:“大王闻在下之言,一时不明也在常理之中,在下先行告退,大王且先细细想想,若有需用在下之处,只须运气唤一声‘鬼卒何在’便可。”

深施一礼,倒退数步,竟沉入地下。

  君自傲欲待挽留,却不知留下他问些什么,犹豫之中,游方无常早已遁地而去。

  君自傲呆立半晌,自语道:“鬼天君?

我也是鬼么?”

嘴角里喃喃着,心中猛然一惊,暗道:“我身上天生便有一股阴气,师父更是说若不加抑制,我便会变作噬人的恶鬼,难道……难道我真是什么鬼王不成?”

君自傲心中一片迷茫,沉思片刻,方想起天涯还在等候,暗道:“且先不想此事,等入夜后,再将那游方无常唤出细问,也不迟。”

随即将那面具揣入怀中,提起山鸡疾步赶回。

  天涯见君自傲提了两只山鸡回来,便将早已架好的树枝燃起,接过一只,一语不发,自顾自地用硬枝穿了,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君自傲见状道:“天涯兄这般烤法,未免糟蹋了如此美味。”

天涯冷然道:“我便喜欢如此,你看不过眼便不要吃。”

君自傲摇了摇头,暗道此人忒过倔强,也只好由他。

  半晌后,天涯将半焦半熟的半只山鸡递了过来,君自傲连忙摆手,道:“天涯兄只管自己吃好了,我一点也不饿。”

天涯也不理他,将鸡放在他面前地上,拿着另半只走入一片密林之中。

  君自傲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还以为可趁他取下面具进食时一睹英姿,不想他竟钻到树木之中,这个天涯,为什么非要弄得如此神秘?”

想着,君自傲探手入怀,将那黄皮面具取出,端详半晌,心道:“此物当真如那游方无常所说,可变化出千万种身形样貌么?

且先试它一试,若真如此,那游方无常所说的一切便自也是真的。”

想到此处,双手扯平了面具朝脸上一罩,只觉一阵清凉扑面,似是在脸上涂了一层清水,丝毫不觉憋闷,不由暗叹:“果然是件神物,我且先化成个老乡耄耋老人,只不知要如何变化。”

未及他多想,那面具倏然一紧,牢牢贴在他脸上,他只觉全身一麻,不由吓了一跳,探手一摸,下巴上竟生出无数白须,脸上亦是沟壑纵横,皱纹丛生,再低头一看,竟连一身衣饰都跟着变成了粗布农装,不由暗喜道:“这‘千面’果然是件好宝贝,只可惜没有铜镜,不知我到底化成了何等模样。”

不多时,天涯从林中走出,一见君自傲,不由怔在当地。

  君自傲觉出他内气有变,忙道:“天涯兄,是我……”

猛然间发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不由吓了一跳,原来“千面”

连声音也能改变。

  天涯凝视君自傲,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君自傲苦笑一声道:“如今我是何人,连我自己也不甚了了。”

他心中想着以原本嗓音说话,声音竟又恢复如常。

  天涯听出是君自傲的声音,却不信他可在顿饭工夫,将自己变成如此模样,仍犹疑不定。

  君自傲不由暗喜:“看来这‘千面’确是毫无破绽,连天涯亦不能看穿。

我还是快将它脱下为妙,不然天涯定不能信。”

方想到此处,面上一暖,那“千面”

一松,从他脸上掉了下来,他急伸手接住,只觉周身一震,身形衣饰尽数恢复原貌。

  天涯呆立当场,半晌无语,双目中闪动着阵阵惊愕之光。

  君自傲道:“此物名唤‘千面’,据说是用神界怪鱼之皮制成,贴在脸上便可随心变幻模样。

只消戴上它,就算站在司刑君与伍慷二鬼面前,包保他们也认不出我来。

至于天涯兄么……只要脱下黑袍,摘下面具,怕就再无人识君了。”

天涯冷然道:“你不是说可用禽鸟皮肉做出人面么?

怎么这刻又改主意了?”

君自傲知其不愿露出原本面目,只好笑道:“天涯兄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便为天涯兄做上一副面皮便是,只是天涯兄这身招牌式的黑袍……却怎也得换上一换。”

天涯道:“此事不劳你费心。”

捉来的山鸡还剩一只,足够君自傲为天涯做出一副面皮,只是此物制作颇为不易,君自傲真忙了个多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天涯问清用法后,躲入林中自行易容,用了半顿饭的工夫方弄妥当,从林中走了出来。

  君自傲见他将黑袍打成包袱负在背后,露出一身淡灰色的短装,配上自己刚做成的那张假面,活脱便是出门远行的江湖子弟,毫无“邪印尊者”

的风范,不由欣喜不已。

  岳岸涯传他之技颇杂,平时看不出有何用处,到需用之时,却无一不是足以傲视天下的绝活,这张面具虽是仓促间制成,却也是惟妙惟肖,与真人一般无二。

  天涯一边摸着假面,一边道:“你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少,天下能做出这种东西的,怕也只你一人而已。”

君自傲长叹一声,道:“只是危难之时,这些本事却全派不上用场,人在江湖,最重要的还是武功……”

他想起自己面对强敌时的无能为力,不由大感黯然,不觉间眼角竟有些湿润。

  天涯皱了皱眉,道:“多思无益,还是快快潜回天宁要紧。”

君自傲点点头,将千面朝脸上一罩,化成个寻常少年,背后亦负了一个大包袱,与天涯并肩一站,正是一对远行的兄弟。

  二人不再耽搁,直向天宁府奔去。

  天涯在前放足疾奔,君自傲紧随其后,不落半步,直到天宁北门五里处,二人始放慢脚步,像寻常人一般缓步而行。

  一入天宁,君自傲心情便又激荡起来,眼中自然射出道道寒光。

  天涯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又打了个寒颤,用手碰了碰君自傲,悄声道:“怕群鬼认不出你么?”

君自傲狠声道:“认出又如何,最好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我一个个去寻!”

天涯沉声道:“你若始终不能静心对敌,早晚功败垂成!”

君自傲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中已是一片止水清光,道:“天涯兄放心,我自有分寸。”

天涯心中一寒,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可否想明由何处入手?”

君自傲沉吟片刻,忽心中一动,道:“我自有办法,现下先回客栈瞧瞧,师父送我的短琴还在那里。”

天涯点头应允,二人沿街行至客栈,只见店门紧闭,门上交叉贴了两张官府的封条。

  君自傲一皱眉,迈入旁边一家绸缎庄,向那掌柜问道:“敢问掌柜,旁边这家客栈为何被贴上封条?”

他心中自知原因,只是怕露出身分,索性装到底,假作是外乡来客,开口先问此事,再引到真正欲问之事上。

  那掌柜道:“这位小哥要投店么?

还是另找别家吧,这家出了命案,死了十多口人,官府早就把店封啦!”

君自傲假作一惊,随即道:“这可糟了,我有位朋友半月前投宿在此,怕是也遭了横祸。

唉,掌柜,你可知那些尸首现在何处?

我得去认认,若他真遇害而亡,我好歹也要将他的尸骨收敛了,好生安葬才是。”

那掌柜摇头道:“别想啦,除了那小二,其他死的都是外乡客,又都不是有钱的主,官府哪会管尸首的事?

早像那些饿死的叫化子一样,一把火烧成灰了。”

君自傲脑中嗡地一响,心头再受重击,他只望能将众人好生安葬,心中也可有些慰藉,却不料众人尸骨亦已不在,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悲愤之情堪堪便要爆发出来。

  天涯见状,急将他拉到外面,沉声道:“现下不是动怒的时候,还是先想办法进入客店再说吧。”

君自傲狠狠咬了咬牙,点头道:“此处人多眼杂,还是入夜后再来,以免多生事端,咱们且先找处地方落脚再说。”

这真龙比武大会就此不了了之,一众参加者虽怨声载道,但伍慷等人均已离去,也只能在心中大骂,无可奈何下,纷纷离开天宁。

  原本人满为患的大小客栈,一下子便冷清下来,仿佛是从桃红柳绿的春光里,一下子跌进了冰封雪冻的严冬之中。

  是故君、天二人不费丝毫气力,便找到一处不错的客栈。

  一入大堂,竟有三四个伙计围上前来,仿佛见着元宝似的,个个目露精光,殷勤介绍本店的诸般好处。

  君自傲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快准备一间上房,其他休要啰嗦!”

天涯接着道:“要两间上房,我不惯与人同宿一室。”

伙计点头应着,将二人引向楼上。

  二人无甚话说,便在各自房中休息,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君自傲迳自穿窗而出,直奔被封的客栈而去,不多时便来到客栈后院,他见左右无人,便纵身跃入院中。

  几日之间,院中竟已杂草丛生,一条黑影在草中乱窜,却是一条丈多长的斑斓大蛇,一见生人,立时猛扑上来。

  君自傲身形不动,脚下弥漫出一股黑气,将那大蛇缠住,心道:“这蛇五色斑斓,定有巨毒,若不除去,早晚要伤他人性命。”

心中一狠,黑气立时将大蛇裹在其中,那大蛇扭动几下,便被黑气所融,涌回君自傲体内。

  君自傲觉周身一暖,精神大振,随即一惊,暗道:“怎么不知不觉间便将它吃了?

我这本事用来也太过容易,今后用之时定要小心些,不然只怕真要变成吃人恶鬼……”

回想起当夜之时,君自傲不禁轻叹一声,心道:“那夜我一气,吃下十数人,早已是吃人恶鬼,还装什么英雄好汉?”

再一思量,又想:“那些人虽非善类,却不也应有此死法,今后此技非到不得已之时绝不可用,若真要用,也只用来对付虫蛇恶兽便是。”

定了定神,他运起阴气,以音气合一之法,沉声道:“鬼卒何在?”

话音方落,一个尖细的声音便已响起:“大王在上,厕鬼前来拜见!”

君自傲四处察看,却连鬼影亦未见到半个,便问道:“你在何处,为何不出来相见?”

那声音道:“小的样貌丑陋,怕污了大王的眼……再者小的法力低微,现形又太耗法力……”

君自傲闻这厕鬼语带颤音,对自己显是三分惶恐加七分惧怕,一笑道:“我唤那游方无常,你却怎么跑了出来?”

那声音急道:“小的听大王召唤鬼卒,附近又再无别个,就……请大王恕罪!”

君自傲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王,就算从前是,现在也不记得了,实不必如此相称,那游方无常说我只消运气喊这句‘鬼卒何在’,他便会出来相见,如今又为何迟迟不见?”

那声音又再响起,虽仍打着颤音,却比方才强出许多:“游方大人之意,想来是大王一喊,附近的鬼卒便会来见,再……再由来见的鬼卒去找游方大人……游方大人再来见大王……游方大人常在神、仙二界行走,平日少来人界……所以……”

君自傲一点头,道:“不必多说,你速去将他找来便是。”

那声音嗫嚅道:“只是……只是小的职位低微,法力亦低微,上……上不了神、仙二界……”

君自傲一怔,道:“那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道:“小的这职位,向为他人所恶,鬼卒皆不屑理会在下,所以……大王若要小的去找别个来唤游方大人,只怕……只怕……”

一连两个“只怕”

,却也未说出个只怕什么来。

  君自傲觉这厕鬼战战兢兢,欲言又止,却也有趣,便笑问道:“你这‘厕鬼’是鬼卒中的哪一级?

专管些什么?”

那声音沉默片刻,道:“小的专司引领在厕中溺死者赴黄泉之职……”

君自傲闻言,失声笑道:“厕中溺死者?

有人会在厕中溺死么?

鬼卒中竟还专设了这么个职位?”

那声音随着尴尬地笑了几声,道:“是……是啊,小的至今也未碰到一个……所……所以只能天天四处游荡,打发时间。”

君自傲听出这厕鬼语声中隐含凄凉失落,便收起笑容,想说些安慰之词,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在此时,游方无常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下参见大王。”

与此同时,一个头戴高冠、一身素白的男子,自丈外地面缓缓浮出,却与清晨山中樵夫的样貌全不相像。

  君自傲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这游方无常身形既高且瘦,面色苍白,眉目皆细,予人以妖异之感,与想像中的无常鬼颇为不同。

  厕鬼那颤抖的声音又再响起:“小……小的参见游方大人!”

游方无常向南墙处望了一眼,道:“你且退下,大王有事问我。”

那厕鬼应了一声,便再无声息,似是已然离去。

  君自傲顺游方无常目光向南墙处望去,却未能看到什么,游方无常微微一笑,道:“大王未能记起前世之事,自不能见到这等隐踪之鬼。”

君自傲奇道:“真是趣怪,想不到鬼卒中还有这‘厕鬼’一职,却只是个虚设的职位。”

游方无常道:“此人生前酒后如厕,跌入厕中溺死,当时大王觉此人死法可笑,便封他做了这么个‘厕鬼’。”

君自傲愕然道:“我?

这‘厕鬼’竟是我封的?”

游方无常道:“不错,大王身为鬼卒之首,自有此权力。”

君自傲闻言,心中大感愧疚,忙道:“那现在我可否为他另封别职?”

游方无常道:“自然可以,不过鬼卒与所司之职间,有‘鬼印’相锁,大王若要为其另封别职,便须先解了原有之印,再另施别印方可。”

君自傲苦笑一声,道:“我哪里会解什么印,前生之事今世又怎会记得?

对了,我前世到底怎样,又为何会转世人间?”

游方无常一揖道:“大王前世乃鬼界高手,自命‘鬼天君’,纵横鬼界无人能敌。

后受命于神界,成了鬼卒之首,位列神界三品。”

  “百年前,大王忽将一切托付在下,只身奔赴黄泉,用逆世轮回之阵转生人间,直到十数年前,才降于人间。”

君自傲皱眉道:“那当时我未将因何转生之事告之于你么?”

游方无常摇头道:“大王心事素来不与人言,在下亦不敢多问。”

君自傲略一沉吟,又问道:“那逆世轮回之阵又是什么?”

游方无常道:“逆世轮回之阵,乃是神界所创的一种违背天道的转世之法,是专用来处罚触犯天条之神的法阵。

以此法转世,可保有前世之力,若受罚之人诚心悔过,则可引发其力,使其重归神位。”

君自傲道:“如此说来,我当是受罚而转世人间了?”

游方无常摇头道:“受罚者应由天兵押解赴黄泉,大王却是自行前去,绝非受罚。”

君自傲愈发不解,暗道:“既非犯了天条,我为何会转世为人?

难不成是做鬼做厌了,想尝尝当人的滋味?”

他苦思半晌,却仍是想不通。

  蓦地,他想到唤游方无常来此的目的,不由暗骂自己糊涂,前世之事思之无益,眼下要紧的是寻敌报仇,一心纠缠在前生之上,却正是本末倒置。

  想到此处,君自傲急理了理思绪,向游方无常道:“此事日后再提不迟,我唤你前来,只为请你帮我打探两人行踪,不知你能否办妥?”

游方无常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大王定是要寻那司刑君与伍慷二人吧?”

君自傲讶道:“你怎知道?”

游方无常道:“鬼卒遍布各界各处,那夜之事,早有鬼卒告之于我。”

君自傲想起那夜惨变,不由又是心下黯然,游方无常见状道:“鬼卒行走各界,却不得干预各界之事,况且那时属下未知大王身分,故此……”

君自傲挥手道:“那夜之事错全在我,与他人无关,不过鬼界高手潜入人间,神界便如此坐视不救么?”

游方无常叹道:“神界自家事尚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人间之事?”

君自傲讶道:“神界还会出什么乱子不成?”

游方无常道:“到底如何,在下倒也不知,只是能觉出些苗头罢了。”

君自傲皱眉道:“鬼界这些人功力奇高,莫非也是用逆世轮回之阵转生人间?”

游方无常摇头道:“不,逆世轮回之阵,只有神界之人方可驱使,想来群鬼定是另有他法。”

君自傲微一沉吟,忽发觉自己又忘了原本目的,便道:“我要寻找的那二人,你可知踪迹?”

游方无常道:“那伍慷与另两个鬼界高手,带着一具尸体匆匆向南而去,鬼卒不敢接近他们,不知他们到底要去何处。

不过南方最近的去处,便是通天镇,想来他们定会在那里歇脚。

而那司刑君行踪诡秘,鬼卒竟无一知晓。”

君自傲微一点头,道:“多谢相助,你且去吧。”

游方无常一揖道:“不敢!

在下常在神、仙二界,大王若有须用在下之处,便须运气相唤,若是驱使寻常鬼卒,便不必运气,大王附近的鬼卒,自会现身应命。”

言罢缓缓沉入地下。

  君自傲理了理思绪,暗道:“如此我便与天涯兄向南而行,待遇上众鬼,再见机行事。”

至此不再多想,由院中内门进入店中。

  大厅中血迹已干,化成黑色血渍。

  君自傲触景生情,心中一阵酸楚,那夜一幕幕惨相重入眼中,令他悲痛难当,暗自发誓道:“雨澜、言班主、柴大哥,还有诸位叔伯,君自傲定会手刃仇人,为你们报此血恨!”

咬紧牙关,猛一转头,直奔自己房间。

  进得房内,只见景物如昨,丝毫未变,只是原来包在行囊中的短琴,此时却跌落地上,想来是官府捕快搜查之时所为。

  君自傲将琴拾起,吹了吹灰尘,重新包好缚在背上,伸手推窗,一跃而出。

  远处火光闪动,似是巡城兵丁,君自傲怕另生事端,便纵身跃到房上,向回奔去。

  眼看快到客栈之际,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小傲!”

君自傲方欲四下张望,忽觉自己竟变成石人般,动也动不得。

  第三集 龙城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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